许卿安前天用一个下午学会麻将,莫名就手痒,时不时脑子里响起搓麻将的脆耳声音,他甚至都没赌钱,他忽然理解那些赌徒为什么会上瘾了。
“诶,要不来我家吃饭咯?你们不是还有三天才走吗?”胡时毅的声音传到楼上,还有两个男人的声音,经过一天的相处,许卿安知道这是凌霄弦和范涟的声音。
他整理好刚写好的手稿,保存好电脑上码好的字下楼。
“许老师早上好!”范涟率先挥手打招呼。
“你们好!你们去万寿宫了吗?”许卿安站到胡时毅边上,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个距离很近,手臂近乎相贴。
“去了,和滕王阁差不了多少,呐,给你俩带了个手串。”凌霄弦从口袋摸出两条手串,一条生棕色绳子上串着三颗红珠子,珠子上印着字。
“哇塞,胡时毅,你的毅字真难找啊,找半天。”凌霄弦皱眉叹气。
“拉倒吧,你那个凌字还是我帮你找出来的。”范涟翻了个白眼。
许卿安接过两条手串,心里暖暖的,把胡时毅那条给他:“那你们今天来这里干嘛?”
“不干嘛,就来看看,主要也不想和他们出去逛街,蛮累的。”范涟说着又四处看看。
“那你们留下来吃饭不?正好那个藕带有了,给你们炒藕带吃咯!”胡时毅眼睛亮亮的,许卿安还没吃过藕带表示很好奇。
凌霄弦手机震动,是周双木打过来的视频电话:“我先打个电话哈。”随机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接了电话。
范涟也凑过去凑热闹。
胡时毅和许卿安搬来一个碗,里面是新鲜的藕带,坐在边上开始清洗。
“你在哪?”周双木在电话那头问,他正趴在床上,头发乱糟糟的。
凌霄弦回答:“在胡时毅家里,打算蹭午饭吃,你来吗?”“不要,我昨天走累死了今天我要在酒店睡到厌倦……”周双木说着还打了个哈欠。“好嘛……凌青木嘞?”
周双木把镜头翻转,正窝在酒店懒人沙发打游戏的凌青木进入视线。
“凌青木?”凌霄弦叫道。
“诶!凌爸~想你了~”凌青木放下手机凑到手机前,拿过手机和凌霄弦说话。
“你来吗?胡叔叔家。”
“胡叔叔?谁啊?”
胡时毅放下藕带过去:“我诶小子,你六岁时候我带你爬树偷鸟蛋忘记啦?”
许卿安听到这件往事不禁笑出声,脑海里似乎都能浮现那个时候的胡时毅带着一个六岁的小男孩上树的情景。
那头的凌青木沉默片刻:“哦哦哦!胡叔叔!!!”
“对吧,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胡叔叔我要吃辣椒炒肉!!!”
“好嘞,胡叔叔给你做哈!那你记得来!”胡时毅大笑。
“那我给他打车,你们先玩喽。”周双木说,随后挂了电话。
范涟看着胡时毅洗藕带:“洗完了不?很无聊诶,咱打麻将呗!”
许卿安听到眼睛亮了,腰杆都挺直了。凌霄弦看在眼里:“诶我,给许老师打上瘾了上次,许老师也想打?”“有点——”被发现的许卿安有点不好意思。
胡时毅看向许卿安,大大咧咧揉了一把他的头:“打呗!下山找那个麻将馆打咯!”许卿安被揉头耳朵泛红。
凌霄弦和范涟对视一眼,笑出声。
租好麻将桌,四个人开始打。“我这次要把我前天失去的全部夺回来。”凌霄弦舒活筋骨,看牌,“有说法!”
“又有说法了,我不行了,到时候又输的惨!”胡时毅笑他。凌霄弦瞪他:“别乱说,别把我运气说走了。”
打了一会,范涟说他就差一张牌就可以胡了,他双手轻轻锤桌子,嘴里小声念叨:“四万四万……”
三个人都笑,而范涟摸了三轮愣是没摸到自己想要的牌。
在又一轮摸牌时,凌霄弦看着他:“我帮你摸喽?”
范涟已经有点绝望了:“摸吧摸吧,凌医生手气肯定好一点吧救了那么多人。”
凌霄弦摸了一张,抬起来偷偷看了一眼:“哦哟,好牌!”他把牌拍在范涟面前:“白板信不信?!”
“我操?真的假的?”范涟忽然来了精神。
“包的呀,我们做那么久兄弟你不信我啊?”
“凌霄弦,真心待真心!”
“包的!”
范涟翻牌——一张五条:“……”
“哈哈哈哈哈哈!”三个人拍手笑。
“凌霄弦你真该死我操!”“哈哈哈哈哈哈哈!”
晨光刚舔上梅岭东边的山脊,许卿安就听见院子里传来"沙沙"的刮竹声。他趿拉着布鞋推开门,看见胡时毅正蹲在树下,膝上横着一根青翠的毛竹。
"选竹要挑三年龄的。"胡时毅头也不抬,手中的篾刀轻轻一挑,"听声音——"他屈指叩击竹筒,发出清越的"咚咚"声,"像不像泉水滴在石臼里?"
许卿安蹲下身,闻到竹节处散发出的清苦气息:"这就是要做篮子的材料?"
"还得先破竹。"胡时毅的篾刀卡在顶端竹节处,突然扭头,"退后些。"只见他手腕一沉,"咔"的一声脆响,竹筒应声裂开一道缝。那裂缝顺着竹纤维自然延伸,像闪电劈开夜空般一分为二。
许卿安看得入神:"这么容易就..."
"容易?"胡时毅鼻尖上挂着汗珠,把半边竹子递过来,"你试试顺着这纹理再破成四片。"
许卿安接过来,篾刀刚切入半寸就卡住了。胡时毅忽然从背后环住他,带着薄茧的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感受竹纤维的走向。"他的呼吸喷在许卿安耳后,"不是用力,是顺着它的脾气。"
两人合力下,竹片终于裂开。胡时毅捡起一片对着晨光检查:"看这金丝纹,这是吸足了山雾长的好竹子。"他从腰间解下铜柄小刀,"现在该刮青了。"
许卿安看着他手腕轻转,刀锋贴着竹皮游走,淡绿色的蜡质层像卷起的云母片般剥落。"要刮到什么程度?"
"直到能看见皮下这层白霜。"胡时毅用刀尖挑起一丝纤维,"这叫竹肌,编出来的器物会泛着象牙色。"
王婆婆挎着蕨菜篮子进院时,两人正头碰头地分篾。老人家"哎哟"一声:"时毅啊,你这篾条分得比裤腰带还粗!"
胡时毅耳根发红:"许老师手嫩,细篾容易扎着。"
"瞎操心。"王婆婆夺过篾刀,枯瘦的手腕一抖,竹片立刻分出十二根均匀的细条,"后生仔看好了——食指压,拇指推,刀要走得像春风拂柳。"
许卿安学着她的手法,第三根篾条还是断了。飞起的竹丝在他虎口划了道白痕,胡时毅立刻捉住他的手:"茅草划的伤还没好全..."
"不碍事。"许卿安突然发现他拇指内侧有道陈年疤痕,"这是?"
"十四岁学编鱼篓时留的。"胡时毅用指腹摩挲那道疤,"当时想着要编个最精巧的装萤火虫,结果..."
王婆婆突然咳嗽一声:"等编完筐再聊!"她抓起一把篾条塞进许卿安手里,"现在学起底——三纵四横,挑一压三。"
许卿安的手指在篾条间笨拙地穿梭,胡时毅突然按住他无名指:"这根要穿到下面去。"两人的指甲盖在晨光下相碰,一个透着粉白,一个泛着淡青。
"对,就这样绕过去..."胡时毅的声音越来越近。许卿安一抬头,发现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自己睫毛。那瞬间他看清了胡时毅瞳孔里的纹路——琥珀色的年轮中央,映着自己涨红的脸。
日头渐高时,许卿安终于编出个歪斜的六边形底筐。王婆婆往筐里扔了把南瓜子:"赏你的彩头!"她转向胡时毅,"比你当年第一个筐强多了,至少没散架。"
胡时毅笑着把破筐挂上柿子树,青柿子毛茸茸的蒂把正好卡在篾条间隙里。风过时,破筐转着圈筛下光斑,落在许卿安未合拢的笔记本上——那页写着:"他教我编竹篮的手法,像在编织一个温柔的陷阱..."
正午的炊烟里,许卿安发现破筐被悄悄改造过。松散的口沿用紫藤缠紧,缝隙里插着几枝野姜花,最粗的那根篾条上,还刻着小小的"安"字——笔划间残留着松烟墨的痕迹。
立夏的子时刚过,窗外的山风忽然变得粘稠起来。许卿安搁下钢笔,笔尖在稿纸上洇出一朵墨色小花。他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听见木窗棂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刮擦着陈年的桐油漆。
"叩、叩叩——"
三长两短的敲击声让许卿安的手指顿在半空。他赤着脚踩上冰凉的地砖,老旧的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推开窗的瞬间,月光像一瓢冷水泼进来,将胡时毅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那人手里提着的竹篾灯笼晃了晃,照亮他下巴上未刮净的胡茬。
"这么晚了......"许卿安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夜风卷着胡时毅身上特有的松木香钻进鼻腔,让他想起傍晚时两人共用的那块松烟墨。
胡时毅竖起食指抵在唇上,月光在他指甲盖上凝成一个小小的光斑。"萤火虫开始婚飞了,我带你去看。"他说话时喉结的阴影在颈间滑动,"去年这时候,溪谷里能捞到手掌那么大的萤火虫群。"
许卿安看着他递来的粗布外套,袖口磨损的线头在风里轻轻颤动。他伸手去接,指尖碰到胡时毅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握柴刀磨出的硬茧,粗糙得像树皮。
跨出窗台时,许卿安的拖鞋勾住了窗下的忍冬藤。他踉跄着栽进胡时毅怀里,鼻尖撞上对方锁骨处的凹陷。胡时毅的棉麻衬衫被夜露浸得微潮,底下透出温热的体温。
"当心。"胡时毅的手掌贴在他腰侧,拇指正好卡在肋骨最下方的那道弧线上。许卿安能清晰感受到他掌纹的走向,那些交错的纹路像极了梅岭的山径图。
石板路上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胡时毅走在前面,灯笼投下的光晕随着步伐轻轻摇晃,照亮石缝间新冒出的蕨类嫩芽。许卿安数着自己的脚步声,突然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拽住。
"别动。"胡时毅的拇指擦过他耳垂,带下一缕银亮的蛛丝,"前边有张新织的圆网,月光下几乎看不见。"
许卿安注视着那缕蛛丝在胡时毅指尖缠绕,忽然想起什么:"《酉阳杂俎》里说,蜘蛛能织出'月下无影'的网......"
"我们这儿管它叫'鬼打墙'。"胡时毅轻轻吹散蛛丝,"小时候追萤火虫,没少被这种网糊一脸。"
溪谷的流水声越来越近,空气中开始飘荡着水蕨的腥甜气味。转过最后一块突出的山岩时,许卿安的呼吸停滞了一瞬——整片河谷仿佛被施了魔法,成千上万的萤火虫在芦苇丛中明灭起伏,像一场绿色的星雨。
"《本草纲目》说萤火是腐草所化。"许卿安蹲在溪边,手指没入沁凉的溪水,"李时珍一定没见过这样的景象。"
胡时毅摘了片芭蕉叶,宽大的叶片在他掌心弯折成自然的容器。他舀起一捧溪水,月光在水面上碎成无数银鳞。"我们这儿老人说,萤火虫是星星的种子。"水珠从叶脉间漏下,在他绷紧的小臂上画出蜿蜒的轨迹,"尝尝?后山的溪水比前山的甜。"
许卿安低头啜饮时,舌尖尝到一丝清冽的甜,像是融化了满天的星光。胡时毅突然往他嘴里塞了颗梅子,紫苏的辛香在口腔里炸开。
"上次剩下的杨梅,"胡时毅自己也含了一颗,右脸颊鼓起一个小包,"用井水冰了三天三夜。"
许卿安被酸得眯起眼,却看见胡时毅笑起来的虎牙尖上沾着一点萤火虫的光。那光芒随着他咀嚼的动作忽明忽暗,像是含着一颗小小的星星。
玻璃罐摆在两人之间的青石上,胡时毅用蒲扇扑萤火虫的动作娴熟得像在打拍子。许卿安学着他的样子挥手,却惊飞了一整片光点。
"要这样,"胡时毅突然从背后环住他,带着他的手臂划出柔和的弧线,"像摘云朵。"许卿安能感受到他胸腔的震动,以及隔着两层衣料传来的心跳声——比山溪的节奏略快,但比自己的心跳平稳得多。
罐子里的萤火虫渐渐多起来,绿光透过玻璃在两人脸上投下流动的纹路。许卿安数到第十七只时,手肘不小心碰倒了玻璃罐。重获自由的流萤们盘旋上升,在他们头顶织成光的穹顶。
"小时候我娘说,"胡时毅仰头望着飞舞的光点,喉结在月光下划出优美的曲线,"抓到一百只萤火虫放进蚊帐里,就能梦见未来的......"
许卿安突然发现他颈侧有颗小痣,藏在衣领的阴影里,像一粒未熄的炭火。"梦见什么?"
胡时毅转过头,北斗七星正好悬在他肩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回程时露水更重了,打湿了许卿安的裤脚。胡时毅走在前面拨开垂落的藤蔓,灯笼在他手里变成一盏温柔的航标。路过老梅树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伸手。"胡时毅从怀里掏出个竹编的小笼,两只萤火虫在里头明明灭灭,"晨露那会儿就想给你。"
许卿安接过小笼,指尖摸到笼底歪歪扭扭刻着的"安"字。竹篾的断口处还带着新鲜的毛刺,显然经过多次返工。
"编坏七个才成这一个。"胡时毅的声音轻得像萤火虫振翅。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土墙上,边缘毛茸茸的,像匹年轻的狼。
许卿安摩挲着竹笼,突然被勾住小指。胡时毅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凉意,却在他皮肤上点燃细小的火花。
"明日......"胡时毅的声音消融在夜风里。
"嗯?"
"带你去尝新酿的杨梅酒。"他松开手,灯笼的光晕渐行渐远,"用井水冰过的。"
许卿安站在窗前,看着那点暖光最终融进月色。竹笼里的萤火突然大亮,照亮稿纸上未干的字迹——"他眼底有整个梅岭的星光,而我甘愿做那扑火的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