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红府,偏厅。
沉水香的气息在空气中缓缓流淌,却压不住锦缎软垫上那几粒冰晶散发的幽幽寒气。二月红负手立于窗前,月白长衫的袖口银线暗绣的缠枝莲纹在阴影中若隐若现。他俊雅的面容沉静,唯有指间缓慢捻动的一串温润玉珠,泄露着心底的波澜。管事老刘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城西……凶宅……卖冰棍的少女……” 二月红的声音低沉平缓,目光却穿透窗棂,锐利如刀,“身法诡秘,来历不明,所售之物寒气惊人……此物……” 他微微侧首,视线落回那几粒散发着非人寒意的冰晶上。纯净到妖异的质地,经久不散的刺骨冰冷,绝非尘世之物。它与丫头处出现的异物同源。巧合?二月红从不信巧合。
“阿贵所指清凉之气,源出于她?”
“是,二爷。阿贵确认,气息与此物如出一辙。” 老刘躬身。
“落脚处?”
“城西榆钱巷尽头,那座凶宅。”
“凶宅……” 二月红捻动玉珠的手指微不可查地一顿。闹鬼传闻?身怀异术?栖身凶宅?一切串联,指向一个愈发诡谲的谜团。此女绝非寻常,她带着某种目的,而这目的,已与红府、与丫头产生了无法忽视的交集。
“盯紧。” 二月红语气不容置疑,“查清行踪,接触何人。异动,即刻来报。此物,妥善封存。” 他指了指冰晶。
“是。” 老刘用厚绒布小心包裹起软垫,悄声退下。
偏厅重归寂静。二月红走近那被包裹的寒意源头,指尖悬停其上,隔着绒布,那股奇寒依旧丝丝缕缕渗入骨髓。他闭上眼,眉宇间忧虑深重。无论此女是劫是缘,是福是祸,任何可能扰动丫头病情的变数,都必须牢牢掌控。
* * *
红府后门僻静小巷。
陈皮背靠冰冷墙壁,阴影半掩着他年轻却戾气未消的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被冰寒之力震伤的闷痛,那深入骨髓的寒意仿佛仍在血脉中流窜,与滚烫的少年血气激烈冲撞,带来阵阵眩晕。他低头摊开手掌,粗糙布条缠裹下,指关节红肿破皮。更刺目的是掌心躺着的三截断钩——九爪钩最犀利的爪尖,齐根而断,断口平滑如镜,覆盖着薄薄未化的白霜!
耻辱!还有……挥之不去的惊悸。那少女指尖凝冰、点断精钢的画面如同烙印。瞬间爆发的、冻结灵魂的杀意和古老玄奥的身法……绝非人间路数!那张流转星辰微光的金色卡片……浩瀚,冰冷,深邃……绝非东洋邪器。
他用力甩头,驱散那荒谬的肠鸣声带来的最后一丝杂念。怪物!
深吸气,压下翻涌的气血与屈辱,陈皮扯平衣襟,强撑平稳步伐,推开红府后角门闪身而入。复命……如何复命?
“师父。” 书房外,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进。” 二月红的声音自门内传来。
陈皮推门而入,垂手肃立。书案后,二月红提笔未停。
“查得如何?”
“回师父,” 陈皮低头,避开视线,“城西榆钱巷凶宅,确有一外乡少女居此,售卖绿冰棍,人称‘神仙快乐冰’。行踪诡秘,身手……异于常人,栖身凶宅,无惧传闻,颇为可疑。” 他隐去惨败,只强调“可疑”。
二月红笔尖微顿,未抬头:“可探得此物来源?或与之关联迹象?” 他意指冰晶。
陈皮喉头一紧:“未……未直接探得来源。但其冰棍寒气异常,或……或有牵连。徒儿未敢近身细查,恐惊动。” 声音竭力平稳。
“嗯。” 二月红搁笔抬眼。目光平静,却似能穿透皮相,落在陈皮身上。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陈皮后背瞬间绷紧,冷汗渗出额角。
“受伤了?” 二月红目光扫过他略显苍白的脸和下意识护胸的手臂,语气无波。
陈皮心头猛跳,强自镇定:“无碍。城外河滩乱石追踪时……不慎滑倒,磕碰了一下。”
二月红凝视他数秒。书房寂静,唯闻更漏滴答。陈皮屏息,时间仿佛凝固。
“下去吧。” 二月红收回目光,重拾笔毫,“好生休养。此事,我自有分寸。”
“是。” 陈皮如蒙大赦,强忍胸中闷痛与眩晕,躬身退出。门扉合拢的刹那,他靠上冰凉门板,无声长吁,冷汗已浸透内衫。他知道,未必瞒得过师父的眼睛,但至少……保住了最后一丝颜面。
* * *
长沙警备司令部。
张日山将一份墨迹初干的报告双手置于宽大办公桌上。对面,张启山端坐椅中,身着笔挺军装,肩章冷硬,面容刚毅沉肃,不怒自威。他并未立刻翻阅报告,深邃的目光落在张日山脸上,带着无声的询问。
“佛爷,” 张日山站姿笔挺,声音清晰沉稳,“今日城西例行巡查,盘查一可疑摊贩。”他言简意赅地汇报了盘查时笙的经过:自称姓名、模糊籍贯与来长日期、无证经营、售卖冒寒气绿冰棍、少女外貌特征(脏污制服,冰蓝眼眸,短发,约十六七岁),以及最关键处——“其闪避士兵擒拿之身法,轨迹诡谲难测,绝非寻常。”
张日山停顿,目光在报告上“冰蓝色眼眸”与“身法诡谲”处稍作停留,继续道:“有布庄老板作证其物仅为解暑,故勒令其三日内补办手续,暂停售卖。” 他随即补充了刚收到的密报:“另,红府方面亦有异动。其管事今日密遣线人,重点打探此女落脚凶宅及行踪。其二爷贴身小厮阿贵,今晨倾倒……容器时神色极度慌张,未倒即返,所持之物被管事亲自收走,疑涉异常。”
张启山沉默地听着,粗粝的手指缓缓翻过报告页。当看到“身法诡谲”的描述和“冰蓝色眼眸”时,他浓黑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听到红府异常介入及管事亲自收走可疑物品时,他抬起了眼,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身法诡谲……冰蓝眼眸……红府二月红也盯上了她?” 张启山的声音低沉,带着金属般的冷硬质感。一个卖冰棍的孤身少女,竟同时引动了红府二爷的隐秘关注?这绝非巧合!红府管事亲自收走的异常物品……与那少女售卖的“寒气异常”之物,是否存在关联?
一个模糊却极具分量的疑点,在两位军官脑中同时成形。水面下的暗流,正因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而加速涌动。
张启山合上报告,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眼神沉凝:“日山,你的判断?”
“此女疑点重重,来历莫测。其异能与红府异常动向产生交集,恐非小事。需严密监控,查清底细。” 张日山回答干脆。
张启山微微颔首,目光锐利如刀:“准。加派精干人手,秘密监控榆钱巷凶宅。目标时笙,行踪、接触、举动,巨细无靡,每日密报。务必隐蔽,不得惊扰。” 他顿了顿,补充道,“红府那边,也放只眼睛。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我。”
“是!佛爷!” 张日山立正领命。
张启山挥挥手。张日山敬礼,转身大步离去。
办公室内重归寂静。张启山起身,踱至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长沙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礁已现。冰蓝眼眸……诡谲身法……红府隐秘动作……这个叫时笙的少女,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悄然扩散。她是变数,是钥匙,还是……灾祸的开端?他需要答案。
* * *
城西,榆钱巷深处,凶宅破败院落。
清冷月光下,时笙蹲在院角清理出的空地前。面前摊着几样物事:三根断口平滑、覆着薄霜的精钢钩爪(战利品),一个缺口的破瓦罐(内里是新冻的薄荷冰棍坯),半袋散发清香的野薄荷叶,以及……十几个孤零零的铜板。
饥饿感已从嘶鸣转为烧灼胃壁的空洞麻木。先前驱动巡猎冰力、极限闪避、凝聚冰棱点断钩爪的消耗,远超这具能量匮乏躯体的极限。阵阵虚脱般的疲惫如潮水拍打着她。
“开局……” 她低喃,冰蓝眸子在月下略显黯淡。拾起一根断钩,冰冷触感传来。这上好精铁,应能换些钱。
将断钩与铜板贴身藏好(紧挨着那张流转微光的金色星轨专票),抱起寒气未散的瓦罐,时笙拖着沉重步伐走出院门。填饱肚子是唯一念头。巷口那家通宵面摊的昏黄灯火,是黑暗里唯一的暖意。
深秋风凉。时笙缩了缩脖子,抱紧瓦罐快步走向巷口那团光晕。面香若有似无飘来,引得胃袋痉挛。
就在她即将踏入面摊灯光范围的刹那,巡猎的感知如同被冰冷的针尖骤然刺中!
有人在看她!
不止一道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窥探与锁定感,来自巷子对面屋顶的阴影、斜后方杂物的缝隙、更远处老槐的枝桠……如同隐于暗夜的眼睛!
时笙脚步微不可查地一顿,抱瓦罐的手臂瞬间绷紧。她没有回头,冰蓝眼眸在阴影中刹那凝锐如寒潭映刃。她维持着走向面摊的姿势,全身感官却已提升至极致。
红府?张副官?麻烦果然如影随形。
她深吸气,压下翻涌的疲惫与警惕,脸上努力挤出属于“饿极觅食”少女的虚乏神情,走向那暖光与热气。
“老板,” 声音刻意带上沙哑与虚弱,将寒气四溢的瓦罐放在油腻条凳上,“一碗阳春面……多放葱花……” 摸出两枚铜板放下,目光借着低头的瞬间,如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扫过那几个感知方位。
暗处的眼睛,依旧存在。冰冷,沉默,如同蛰伏的夜枭。
时笙垂下眼帘,看着粗陶碗里清汤寡水中浮沉的几根面条与几点油星。她拿起竹筷,冰凉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食物香气钻入鼻腔,但此刻,填饱肚腹的渴望,已被更深的警惕与身处漩涡中心的寒意覆盖。
这碗阳春面的滋味,注定如这1923年长沙的秋夜,复杂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