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小筑坐落在警备司令部后街的深处,一道爬满常青藤的青砖高墙将其与喧嚣的市井隔开。门庭并不张扬,黑漆木门,铜质门环,门楣上悬着一块朴素的匾额,上书“清雅”二字,笔力遒劲内敛。推门而入,却别有洞天。
前庭不大,青石板铺地,缝隙间点缀着细绒般的青苔。墙角几丛修竹挺拔青翠,竹叶在微风中发出沙沙轻响,带来几分山林野趣。一株上了年头的石榴树虬枝盘结,虽未到花期,但枝头已缀满嫩绿的叶芽,透着勃勃生机。庭院中央是一口小小的石砌水缸,几尾红鲤在清澈的水中悠然摆尾,搅碎了一缸倒映的蓝天白云。
正屋是三间打通的开间,陈设简洁雅致。一水的明式黄花梨家具,线条流畅,木质温润。靠窗一张宽大的书案,文房四宝齐备。东边靠墙设着一张罗汉榻,铺着素色锦垫,可供小憩。西侧则用一架素面屏风隔开,里面应是卧房。屋内光线充足,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新木与书籍混合的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余韵。
时笙被两个穿着干净利落、神情恭谨却目光锐利的婆子搀扶着,走进了这方天地。她身上换了一套崭新的、料子柔软的素色棉布衣裙,头发也被简单地梳理过,挽在脑后,露出了光洁的额头和那双依旧带着疲惫、却少了些野性的冰蓝色眼眸。
“姑娘,这就是您的住处了。” 一个面容和善、年长些的婆子恭敬地说道,“日常起居,由老奴和翠儿(旁边一个十七八岁、眼神机灵的丫头)伺候。您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时笙点了点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庭院和屋内。环境确实清幽雅致,远超“烂泥塘”和凶宅。但这份“清雅”之下,是密不透风的监控。她能清晰地感知到,高墙之外、庭院的阴影里、甚至屋顶的瓦片上,都潜伏着几道沉稳而警惕的气息——佛爷的暗哨。这与其说是住处,不如说是一个精致的牢笼。
“多谢。” 她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带着久病初愈的虚弱。她没有多言,径直走到窗边的书案旁坐下。身体依旧沉重,经脉里那种被掏空的“亏空”感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细微的刺痛。能量棒带来的短暂爆发,代价是惨重的透支。
接下来的几天,日子在一种奇特的平静中流淌。时笙大部分时间都在静养。王妈和翠儿照顾得很是周到,一日三餐清淡却营养,汤药准时送来,不冷也不烫。她们话不多,眼神里带着恭敬,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和敬畏——关于这位被佛爷亲自安置、来历神秘又身负“异术”的姑娘,司令部里早已流传着各种语焉不详的版本。
张日山每天都会出现一次,时间很固定,通常在傍晚时分。他来时,总是穿着笔挺的戎装,一丝不苟,如同执行某种既定的程序。有时是询问她的身体状况(由王妈代答),有时是带来一些外面市面上的小点心(说是佛爷让带的),有时只是简单地巡视一圈庭院,检查一下防卫布置,然后便沉默地离开。他的存在感很强,却又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保持着一种精确而疏离的距离。
时笙对他这种“打卡式”的探望已经习以为常。她通常坐在窗边的书案旁,有时是看着院子里游动的红鲤发呆,有时是拿起书架上的闲书随意翻看(多是些地方志或诗词集),偶尔会对着庭院里练习拳脚基本功的护卫投去一瞥。当张日山出现时,她大多只是抬眼看看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不多话。冰蓝色的眼眸里,最初的警惕被一种平静的审视取代,像是在观察一个行为模式固定的NPC。
这天傍晚,张日山照例出现。他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放在时笙面前的桌案上。
“福记的桂花糕,还热着。”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如同在汇报军情,“佛爷说,你气血亏,吃点甜食或许有益。”
时笙的目光落在油纸包上,又抬眸看向张日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她没动,只是问道:“那个孩子…小豆子,他怎么样了?”
“在后勤处刘婶那里,很安全。刘婶心善,给他换了干净衣服,也吃饱了。” 张日山回答得简洁明了,“他…很想见你。”
时笙冰蓝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柔和,但很快隐去。她摇了摇头:“等我…好一些吧。” 她现在这副虚弱的样子,不想让那孩子看到担心。
张日山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留下一句:“安心养着。” 便大步离开了。
时笙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垂花门外,又低头看了看那包散发着甜香的桂花糕。她沉默片刻,伸手打开了油纸包。几块小巧精致、点缀着金黄色桂花的米糕散发着温热的香气。她拿起一块,小口咬了下去。软糯清甜,带着浓郁的桂花香,确实比窝头好吃多了。
“…窝头长官…” 她低声嘟囔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带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绪。是感谢这点心?还是…感谢他带来了小豆子的消息?或者,只是对这个沉默寡言、行事却透着一丝古怪“周到”的军官的一种习惯性称呼?
日子就这样平淡地滑过。时笙的身体在周大夫的汤药和王妈的照料下缓慢恢复着。那种经脉撕裂的剧痛渐渐平息,但“亏空”感依旧如影随形,仿佛身体变成了一个漏底的容器,需要极其缓慢地积蓄力量。她尝试过几次在夜深人静时,极其微弱地调动一丝巡猎的冰力,结果只是引来一阵心悸和更深的疲惫,只好作罢。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时笙感觉精神稍好,便披了件外衫,慢慢踱到庭院里。她站在石榴树下,抬头看着嫩绿的叶芽在阳光下舒展,感受着微风拂过脸颊的轻柔。墙角修竹的沙沙声,水缸里红鲤摆尾的细微水声,构成了一幅宁静的画面。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捕捉空气中那稀薄的、属于自然的生机,试图用它们来填补体内的空虚。
就在这时,巡猎的感知猛地一凛!
一股熟悉的、带着浓烈戾气和一丝压抑痛苦的冰冷气息,如同不和谐的噪音,骤然闯入了这片宁静的庭院!气息来源——清雅小筑的墙头。
时笙瞬间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锐利如电,射向庭院东侧那爬满常青藤的高墙。
只见墙头茂密的藤蔓一阵晃动,一个穿着藏青色短褂、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态苍白、眼神却如同受伤孤狼般凶狠执拗的青年,正单手扣住墙砖,动作有些僵硬地翻越墙头,落入了庭院之中!
陈皮?
他显然避开了(或者说强行闯过了)外围的暗哨,直接出现在了最核心的区域,落地时脚步微微踉跄了一下,下意识地用手按了按胸口,显然河滩的伤和强行闯入牵动了伤势。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淬了毒的钉子,瞬间锁定了站在石榴树下的时笙。
庭院内外的气氛瞬间紧绷,暗处潜伏的护卫气息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和杀意,几道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般钉在陈皮身上。
“陈皮!你好大的胆子!敢擅闯佛爷安置之所!” 王妈闻声从屋内冲出,脸色煞白,声音带着惊怒。翠儿也吓得躲在她身后。
陈皮却对周围的杀意视若无睹,或者说根本不在乎。他一步步朝着时笙走来,每一步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眼神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小冰窟窿…” 他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喘息,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强行压抑的痛楚和某种急切,“告诉我…你那冰…能不能…救人?!”
他猛地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赫然躺着一个小巧的、用素绢层层包裹的东西。他颤抖着揭开一层层绢布,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几粒米粒大小、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清晰可见的幽蓝色寒气的…冰晶!正是红府丫头痰盂中出现的那种冰晶!只是此刻,这几粒冰晶的光芒显得极其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
陈皮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死死盯着时笙,那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纯粹杀意,却多了一种近乎绝望的、孤注一掷的疯狂和…哀求?
“师娘…师娘快不行了!大夫…大夫都说没救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野兽受伤般的嘶哑和颤抖,“这冰晶…是从师娘痰盂里取的…只有你的冰…和它同源!告诉我…你的冰…能不能救她?!只要能救师娘…我陈皮…这条命…你拿去!”
他摊开的手掌微微颤抖,那几粒黯淡的冰晶在他掌心,如同风中残烛,映照着他眼中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丝抓住救命稻草般的、近乎卑微的希冀。
庭院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和陈皮粗重压抑的喘息。
时笙站在石榴树下,冰蓝色的眼眸静静地看着状若疯狂的陈皮,看着他掌心中那几粒微弱共鸣的冰晶,感受着他那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绝望与哀求。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泛起一圈圈复杂的涟漪。
救…还是不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