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雅小筑的日子,在陈皮的闯入带来的短暂喧嚣后,似乎又回到了某种被精心维持的平静。王妈和翠儿依旧谨小慎微,暗处的护卫仿佛融入了墙壁和阴影,只有更替时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昭示着他们的存在。张日山自那日带兵离开后,再未踏入小院,但时笙知道,佛爷的目光从未移开。
最大的变化,是时笙自身。
或许是那日“净玉导气”强行调动了沉寂的力量,如同干涸河床被水流冲刷,反而松动了一些淤塞之处;又或许是张启山提供的环境确实安稳,饮食汤药虽不珍奇却足够滋养身体。时笙能清晰地感觉到,体内那如同漏底沙袋般不断流逝的虚弱感,终于开始放缓了速度。每一次深长的呼吸,不再带起撕裂般的隐痛;指尖凝聚的微末寒气,也似乎比之前稳定了一丝。
她开始尝试一些更细微的控制。清晨,她会坐在院中石榴树下,闭目凝神,引导那如游丝般稀薄的力量在受损的经脉中极其缓慢地流转,如同在布满裂痕的琉璃管道中小心翼翼地注入涓涓细流。过程依旧痛苦,每一次力量的轻微波动都像针扎,但那种力量本身带来的、属于巡猎命途的冰冷秩序感,让她感到一种久违的安心。这是她与星穹、与列车、与过往那个强大的自己之间,仅存的、微弱的联系。
她甚至尝试着,在指尖凝聚出更稳定、更小的一簇冰晶。不再是之前那种仓促形成的、边缘模糊的冰碴,而是一枚小小的、棱角分明的六棱冰晶,在晨曦下折射出纯净剔透的光泽。虽然维持不了几息就会溃散,但足以让她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笑意。
“姑娘,您的气色…瞧着是好些了。”王妈端来早饭时,看着时笙比前几日多了些血色的脸颊,小心翼翼地说着,语气里带着点真心的高兴。这位姑娘虽然来历不明,性子也冷清古怪,但从不苛责下人,安安静静的,倒比那些难伺候的太太小姐省心。
时笙接过温热的米粥,淡淡“嗯”了一声。她舀起一勺,热气氤氲。身体的恢复,让她心中那个“回家”的念头,如同冰层下的火种,燃烧得更加炽烈。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贴身存放的硬物——那张星穹列车的专属车票。冰冷的金属质感,上面繁复的星轨纹路是她最熟悉的图案。这是她身份的证明,是通往列车的钥匙,是她在这个陌生时代唯一的锚点。她必须保护好它,直到找到回去的路。
身体的恢复,也带来了更清晰的感官。她开始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注视”。
并非来自张启山布下的明暗护卫。那些目光虽然警惕,但带着明确的位置感和职责感。这道目光,却像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蛇,阴冷、执拗,带着一种混杂着探究、不甘和某种原始暴戾的气息。它时有时无,却总在她放松警惕的某个瞬间,如芒刺在背。
第一次察觉到是在三天前的傍晚。她在院中散步,活动着久卧后有些僵硬的筋骨。当走到靠近后墙的角落时,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血腥和汗水的陌生气息钻入鼻腔。同时,一丝被锁定的寒意爬上脊背。她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地扫向墙头。那里只有摇曳的竹影和空荡荡的瓦檐,晚风吹过,再无动静。但她确信,刚才那里有人——而且,那气息…带着一丝熟悉感。
第二次是在昨日午后。她坐在窗边,尝试用指尖凝聚的寒气去“雕琢”一片飘落的竹叶,试图让它冻结在半空。就在她全神贯注之时,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再次袭来,冰冷黏腻,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专注。她指尖寒气骤然一散,竹叶飘落。她霍然起身,推开窗户,目光如电般射向庭院外一丛茂密的冬青。枝叶似乎无风自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她什么也没看到,但那股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窥视感,却在她心头盘旋不去。
陈皮。
这个名字几乎瞬间就浮现在时笙的脑海。也只有他,才会拥有如此浓烈的戾气和如此不顾后果的执拗。也只有他,会对自己这个“净化”了师娘玉玦的人,产生如此复杂而危险的兴趣。
她心中冷笑。感激?或许有那么一丝。但更多的大概是不甘、是好奇、是野兽对未知强大存在的本能忌惮与…潜在的征服欲。修养的这些日子,她常听王妈聊起的不是日本人又哪里有小动作了,要么就是红府那位弟子陈皮又在哪儿给二爷添乱了。本性难移——他这样的性子,以后那位二爷二月红必定不会忍得了。
时笙没有声张。她只是默默地提高了警惕。在院中活动时,冰蓝色的眼眸看似随意,实则如同最精密的雷达,不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她甚至故意在某些时候流露出短暂的“虚弱”姿态,如同放下防备的猎物,想看看那条毒蛇会不会按捺不住咬钩。然而,对方极其狡猾,始终保持着距离,只在那阴冷的角落里窥视,绝不轻易靠近清雅小筑的防卫圈。
这种被毒蛇盯梢的感觉,让时笙刚因身体恢复而略松的心弦,再次绷紧。她开始更认真地思考张启山的提议——那个“交易”。恢复力量,拥有自保甚至反击的能力,在这个步步惊心的长沙城,似乎变得越来越必要。
……啊,好烦,要是姬子姐姐他们在这种事情怎么也不可能落在她身上啊……
想念星穹列车大家庭还有镜流师傅景元师兄他们的第72天。
就在这种暗流涌动的平静中,新的波澜不期而至。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时笙在院中练习着最基本的吐纳,尝试引导那微弱的力量温养受损最重的几处经脉。王妈和翠儿在廊下做着针线活,低声细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慵懒的安宁。
突然,前院传来一阵喧哗,打破了这份宁静。似乎有陌生人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修饰过的礼貌和不容置疑的意味,正在与守门的士兵交涉。
“怎么回事?”王妈放下针线,有些紧张地站起身。
翠儿也探头探脑:“好像…有人要见姑娘?”
时笙缓缓收功,冰蓝色的眼眸望向垂花门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张启山的人绝不会如此喧哗。是谁?
很快,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约莫四十岁上下、气质斯文儒雅的男人,在张日山亲自陪同下,步入了清雅小筑的庭院。张日山脸色平静,但眼神深处带着一丝公事公办的疏离。
那长衫男人目光锐利,一进院子,视线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最后精准地落在了石榴树下的时笙身上。他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快步上前,微微躬身,操着一口略带北方口音、却异常流利的官话:
“冒昧打扰,还请时笙小姐海涵。鄙人田中弘一,在长沙城经营一家小小的‘济世堂’药铺,对古物鉴赏也略知一二。听闻小姐气度不凡,见识广博,更有一手精妙的‘净玉’之法,特来拜访,以求一睹风采,交流心得。”
他姿态放得很低,语气谦和,但话语中的信息却让时笙心中一凛。
“济世堂”?田中弘一?日本人!
“净玉之法”?他怎么会知道?!那日之事,按理说仅限于红府核心、佛爷及张日山等极少数人知晓!
时笙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没有起身,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看着田中弘一,如同看着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她的沉默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田中弘一似乎毫不介意时笙的冷淡,笑容依旧热情:“鄙人痴迷古玉,尤其对玉器因特殊环境或机缘产生的异变深感兴趣。听闻小姐妙手,竟能涤除玉中积年寒气与异色,使之复归温润清透,实在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小姐能否赐教一二?或者,鄙人这里恰好有几件疑难杂症的古玉,想请小姐掌掌眼?报酬方面,定让小姐满意。” 他说着,目光灼灼地盯着时笙,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
张日山适时地开口,声音沉稳:“田中先生是长沙商会的朋友,听闻姑娘雅名,执意求见。佛爷吩咐,姑娘若愿意见,便由姑娘自行定夺。” 他的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田中的身份(日本人背景的商人),又表明佛爷对此事的态度(不干涉时笙决定,但提供了信息),同时也将自己置于一个中立的传话者位置。
时笙心中冷笑。自行定夺?张启山这只老狐狸,分明是想借这个日本人之手,来试探她的深浅和底线!看看她在面对利益诱惑和潜在威胁时,会作何反应。同时,恐怕也想看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对“净玉之法”异常感兴趣的日本人,背后究竟打的什么算盘。
呔,张启山,我时笙记着你了!坏蛋!
她瞥了一眼田中弘一。这人表面斯文,眼神深处却藏着一股属于猎食者的精光。他对“净玉之法”的兴趣,恐怕远不止于“古物鉴赏”。联想到这个时代日本人在中国的种种行径,尤其是对神秘力量和文物的掠夺…时笙心中警铃大作。
她缓缓站起身。阳光透过石榴树的枝叶,在她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她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冷冽气场,让田中弘一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
“田中先生。” 时笙开口,声音清冷平静,如同冰泉击石,“你找错人了。我不懂什么‘净玉之法’,也没兴趣鉴赏古玉。” 她的目光扫过田中弘一,如同看着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我累了,请回吧。” 拒绝得干脆利落,不留丝毫余地。
田中弘一显然没料到时笙如此直接,如此不给面子。他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闪过一丝阴鸷,但很快又被更深的虚假笑意掩盖:“呵呵,时笙小姐真是快人快语。是鄙人唐突了。不过…”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小姐深居简出,气度非凡,想必来历不凡。这长沙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您说是不是?鄙人在长沙城,还算有几分薄面…”
这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张日山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准备在必要时介入。
就在这时,时笙冰蓝色的眼眸骤然一寒。她并非针对田中弘一,而是瞬间捕捉到一道极其锐利、充满暴戾气息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从庭院外某个隐蔽的角落,狠狠地刺向了田中弘一的后背!
是陈皮!那股如同实质的杀气,时笙绝不会认错。
田中弘一似乎也有所感应,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但他城府极深,并未回头,只是脸上的笑容彻底淡去,目光阴沉地盯着时笙。
时笙心中念头电转。陈皮的出现是个意外,但也是个可以利用的变数。她不能让这个日本人继续纠缠下去,更不能让陈皮这个火药桶在这里爆炸。
她迎着田中弘一阴沉的目光,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她抬起手,没有动用任何力量,只是用食指,极其缓慢、极其清晰地,在空中虚点了一下田中弘一的身后——那个陈皮藏身的方向。
这个动作无声无息,却充满了警告的意味。仿佛在说:你的身后,有东西在盯着你。而且,那东西很危险。
田中弘一脸色终于变了。他猛地回头,锐利的目光扫向时笙所指的方向。那里是院墙和茂密植物的阴影交界处,静悄悄的,什么也看不到。但田中弘一这种老狐狸,对危险的直觉极其敏锐。他能感觉到,那片看似平静的阴影里,确实蛰伏着一股极其凶悍、毫不掩饰杀意的气息!那气息的暴戾程度,让他这个见惯了风浪的人也感到一丝心悸。
他猛地转回头,看向时笙的眼神彻底变了。惊疑、忌惮、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恼怒。他没想到这个看似冷清寡言的女子,不仅自身透着诡异,竟然还能驱使(或者说,能利用)如此凶悍的人物?!
“哼!” 田中弘一重重哼了一声,脸上虚假的谦和彻底撕破,只剩下阴冷,“时笙小姐,好手段!今日叨扰,来日方长!” 他不再废话,对着张日山草草一拱手,转身拂袖而去,脚步带着压抑的怒气。
张日山看着田中弘一离去的背影,又深深看了一眼那片阴影,最后将目光落回时笙身上,眼神复杂难明
“副官副官,今天有糕点吗?”少女抬起那双明亮的冰蓝色眸子看向他,丝毫不见方才的冰冷。
“……”
他对时笙微微颔首
“下午给你带糖葫芦。”
随后便转身离开。
庭院再次恢复安静,但空气中残留的硝烟味和血腥气却久久不散。
王妈和翠儿早已吓得躲进了屋里。
时笙站在原地,冰蓝色的眼眸望向陈皮藏身的阴影处。她能感觉到,那道充满暴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种混杂着审视、不解和一丝…奇异的“满意”?仿佛她刚才那个警告日本人的举动,取悦了这头孤狼。随即,那目光如同潮水般退去,连同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一同消失在院墙之外。
时笙轻轻呼出一口气。陈皮这条毒蛇,暂时被安抚了?或者说,他找到了新的“观察”乐趣?
而那个日本人田中弘一…麻烦才刚刚开始。张启山的落子,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者,变得越发扑朔迷离。
她摸了摸贴身收藏的列车专票。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力量…必须更快地恢复。在这个漩涡中心,没有力量,寸步难行。张启山的“交易”,或许真的该认真考虑一下了。
不过……
浅浅期待一下小副官下午准备带的琼实鸟串(冰糖葫芦在罗浮仙舟的称呼)吧!这也是这里与仙舟相像的地方之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