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在药材的滋养和自身调息下,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恢复着。虽然距离全盛时期依旧遥远,本源亏空的大窟窿不是这点凡俗药材能填满的,但至少日常行动无碍,指尖凝聚的冰晶也能维持小半盏茶的时间,甚至能短暂地让一片落叶悬浮片刻。
这种程度的恢复,让时笙那颗被“回家”念头灼烧的心,终于能稍稍安定一些,也有余力去思考其他事情。比如,那位能算出母鸡藏镯、又对“星象异动”感到困惑的齐八爷。
这天清晨,阳光正好。时笙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浅蓝色棉布旗袍——这是张日山前几日送来的几套新衣之一,料子舒适,剪裁合体,显然是按她的尺码定做的。她简单挽了个发髻,对着模糊的铜镜照了照。镜中少女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但冰蓝色的眼眸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和灵动。
“王妈,我出去走走。”时笙对正在打扫庭院的王妈说道。
“姑娘要出门?”王妈有些惊讶,随即关切道,“您身子刚好些,可别走远了。要不让翠儿跟着?”
“不用,就在城里随便逛逛,透透气。”时笙摆摆手,指了指门口方向,“再说了,外面不还有佛爷的‘眼睛’么?”她早就察觉到,清雅小筑外除了常规护卫,还多了两个便衣,显然是张启山加派的“保护”兼“监视”。她并不在意,只要不妨碍她行动就行。
王妈闻言,也不敢多劝,只是叮嘱道:“那姑娘小心些,早些回来。”
时笙点点头,拎着一个小巧的藤编手袋——里面只放了几块银元和那张至关重要的列车专票,步履轻盈地走出了清雅小筑的大门。
果然,她刚走出巷口,那两个穿着短褂、看似在街边闲聊的汉子,目光便若有若无地扫了过来,随即不紧不慢地跟在了后方一段距离。
长沙城的早晨,充满了市井的喧嚣与活力。挑着担子吆喝的小贩、热气腾腾的早点摊子、叮当作响的黄包车、步履匆匆的行人……一切都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时笙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新奇。这与罗浮仙舟高度秩序化、充满科技感的景象截然不同,也与星穹列车穿越星海时的壮阔不同,却别有一种踏实的人间烟火气。
她循着王妈和翠儿闲聊时提到的“老茶营”,慢悠悠地走去。齐铁嘴那间神奇的“算命藏宝铺”,据说就在一条热闹走廊的深处。
老茶营是长沙城西一处颇有年头的市集,街道狭窄,两旁店铺林立,人流如织。空气中弥漫着茶叶、香料、小吃和各种货物混杂的气息。时笙穿过熙攘的人群,目光扫过两旁林立的招牌,终于在一处相对僻静的走廊入口,看到了那面并不起眼的布幡——上面只简简单单写着“铁口直断”四个字,没有花哨的装饰。
走廊不深,光线略显昏暗。尽头处,支着一张半旧不新的条案。条案后,坐着一个穿着藏青色绸缎长衫的年轻人。
此人看起来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面皮白净,眉清目秀,鼻梁上架着一副圆框眼镜,非但不显老气,反而平添了几分书卷气。他嘴角天生微微上扬,似乎总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灵动,透着远超年龄的精明与世故。正是齐家当家人,老九门排行第八的齐铁嘴——齐八爷。此刻他手里正把玩着三枚磨得油光水滑的铜钱,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并未像寻常算命先生那样招揽生意,神态悠闲,仿佛在等人。
条案上摆放的东西不多:一个签筒,几本泛黄的旧书,还有几件不起眼的小物件——一个缺了角的旧砚台,一个锈迹斑斑的铜香炉,一个釉色黯淡的小瓷碗。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寒酸,与“藏宝铺”的名头似乎不太相符。
时笙刚走到条案前,还没开口,齐铁嘴便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目光在时笙身上一扫,当触及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时,他眼底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惊异!
这姑娘……好生奇怪的气场!
非富非贵,非武非道。气息澄澈却深不见底,如同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冰冷的迷雾之中。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他刚才闲来无事推演今日运势时,感受到的那一丝若有若无、扰乱天机命数的“异数”之感,此刻源头竟如此清晰地指向了眼前之人?!
齐铁嘴心中警铃大作。他行走江湖,靠的就是一双洞察世事的眼睛和趋吉避凶的本能。眼前这女子,绝非寻常!她的出现,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姑娘可是要卜卦?”齐铁嘴脸上瞬间堆起职业化的、带着三分热情七分精明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异从未发生。他放下铜钱,手指在条案上那些不起眼的旧物上轻轻拂过,“小店规矩,购货赠卦。六文钱,任选一件,附赠齐某一卦,童叟无欺,铁口直断!” 他语速轻快,带着点市井商贩特有的油滑,眼神却锐利地观察着时笙的反应。
时笙冰蓝色的眼眸扫过条案上那几件“货品”,又落在齐铁嘴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年轻脸庞上。购货赠卦?这经营模式倒是新鲜。她瞬间明白了这铺子能数代红火的关窍——捆绑销售,利用的是盗墓行当乃至整个江湖人对玄学卜算的迷信需求。
“八爷生意经,令人佩服。”时笙微微一笑,并未去碰那些货品,目光反而落在齐铁嘴手边那三枚刚刚放下的铜钱上,“不过,我对这些货品兴趣不大。倒是八爷这三枚铜钱,温养得灵性内蕴,非是凡品。不知作价几何?”
轰!
齐铁嘴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里的精明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取代。她看出来了?她竟然一眼就看穿了他齐家压箱底的祖传“天启通宝”的不凡!这铜钱蕴含一丝微弱的祖传灵性,是他“铁口直断”的真正根基,也是他最大的秘密之一,这姑娘……她到底是什么来头?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三枚铜钱一把抓回,紧紧攥在手心,藏到身后,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那点职业化的油滑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警惕和凝重,声音也沉了下来:“姑娘好眼力!但这铜钱乃齐某家传之物,非卖品。姑娘若是为寻开心,还请移步他处。” 他下了逐客令,同时身体微微绷紧,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
时笙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倒也不恼。她本意也不是真要买他的命根子。“八爷莫急。我名时笙,时辰的时,笙歌的笙,想必副官肯定跟你提到过我了。初到长沙,听闻八爷神算,更兼有‘购货赠卦’的妙招,心生好奇,特来见识。”她顿了顿,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探究,声音压低了几分,“至于那扰乱天机的‘异数’……八爷若信得过,不妨说说?或许,我能为八爷解惑一二。”
“为我解惑?”齐铁嘴心中冷笑更甚。这扰乱天机的元凶说要为我解惑?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但……她话语中那份笃定和隐隐流露出的、仿佛站在更高层面俯视的意味,又让他惊疑不定。难道她真知道些什么?而且,她直接点破了“扰乱天机”这个他刚才只是心有所感的词!
他心念电转。硬抗显然不明智,对方深浅未知,且佛爷那边……他猛然想起张启山前几日私下找他喝酒时,语焉不详地提过一句,说长沙城来了位“奇人”,手段非比寻常,让他留心,但莫要轻易得罪,言语间透着几分郑重和兄弟间的提醒。难道……就是眼前这位?!
齐铁嘴深吸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多年混迹江湖的老狐狸本性开始占据上风。既然不能力敌,那就……周旋套话!顺便探探佛爷的口风。
他脸上的警惕之色稍稍褪去,重新挤出一点笑容,这次多了几分谨慎和试探,也少了几分刻意的油滑:“原来是时姑娘。失敬失敬。副官那小子先前的确提到过你,佛爷前几日提过有位贵客,想必就是姑娘了。” 他点明自己与佛爷的关系,既是试探,也是拉近距离。“此地狭窄,非谈话之所。姑娘若不嫌弃,后面香堂请茶?齐某正好新得了一罐雨前龙井。” 他指了指条案后方虚掩的一扇小门。
时笙点点头:“叨扰八爷了。” 她倒要看看这“藏宝铺”后面藏着什么乾坤。
**香堂 · 藏珍**
推开小门,里面别有洞天。
外面走廊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这是一间不算太大但布置得颇为雅致的香堂。正中供着一尊不知名的道家神像,香案上青烟袅袅。两侧是几把太师椅和茶几。最引人注目的,是香堂两侧靠墙摆放的多宝格和博古架。
与外面条案上的“寒酸”截然不同,这里的多宝格和博古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数十件器物。也有造型古朴的青铜器,釉色莹润的瓷器,玉质温润的摆件,甚至还有一些造型奇特的木雕和石雕。虽然时笙对古董鉴赏不算精通,但也能感觉到这些器物大多散发着或浓或淡的岁月气息和艺术美感,显然都是真品,价值不菲。
这才是齐家“藏宝铺”的真正核心,外面那几件,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幌子罢了。
齐铁嘴请时笙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亲自从博古架旁的小柜子里取出一套精致的白瓷茶具和一罐茶叶,开始娴熟地烫杯、洗茶、冲泡。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与外面油滑截然不同的沉静气度。
“时姑娘,请。”齐铁嘴将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汤推到时笙面前,自己也端起一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地方简陋,姑娘见笑了。”
“八爷这里,堪称闹市藏珍,别有洞天。”时笙赞了一句,端起茶杯,轻嗅茶香。这齐铁嘴,果然有两副面孔。
齐铁嘴笑了笑,没有接话茬,而是抿了口茶,神色认真起来:“既然时姑娘是佛爷的朋友,又看出些门道,齐某也不藏着掖着了。实不相瞒,近日齐某观星推演,心神不宁。荧惑运行轨迹,与古书记载及齐某平生所观,大相径庭!”
他放下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椅背上敲击着,眉头微蹙:“其行迹飘忽,忽而疾如流星,光耀夺目,划过天际留下短暂却异常明亮的轨迹;忽而凝滞悬空,位置就在长沙城南方天际,光晕泛着幽幽蓝色,妖异非常!更诡异的是,其轨迹似乎…并非完全遵循天体运行之律,倒像是…像是被某种无形巨力拉扯、扭曲,留下了许多突兀的转折和难以理解的弧线!此等异象,亘古未有,实在令齐某百思不得其解,坐卧难安啊。”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时笙的表情,同时也在揣摩她与佛爷的真实关系深度。
荧惑疾行如流星?凝滞泛蓝光?轨迹被无形巨力扭曲?
时笙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冰蓝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了然和……尴尬。
这描述……怎么听着那么耳熟?
疾如流星…那不正是她刚穿越过来,力量失控时在空中乱窜留下的能量尾迹吗?
凝滞泛蓝光…好像是她落在长沙城郊,试图稳定体内暴走冰力时造成的局部能量场异象?
至于轨迹被无形巨力扭曲…废话!她当时被空间乱流甩出来,轨迹能正常才怪了!就像一辆失控的星槎在宇宙里乱撞留下的航迹……
原来所谓的“星象异动”、“荧惑轨迹异常”,根源竟然是自己?!时笙顿时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自己这个“天外来客”,不仅掉进了粪坑,还给这个世界的“天文学家”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
看着齐铁嘴那副忧心忡忡、仿佛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时笙强忍着扶额的冲动。这误会……有点大啊。
“咳,”时笙轻咳一声,放下茶杯,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原来如此。八爷所观之异象,确实…非同凡响。”
“姑娘知道缘由?”齐铁嘴精神一振,身体微微前倾。他从时笙的语气中听出了笃定。
“略知一二。”时笙含糊道。总不能说“不好意思,那是我掉下来砸出来的坑”吧?“此异象,非是天体本身之变,乃是…外力介入所致。”
“外力介入?”齐铁嘴眉头皱得更紧,“何等外力能扭曲星辰轨迹?这……”
“天地玄奥,非尽在星图之中。”时笙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超然的平静,“有些力量,超出常理认知,非星象之学所能涵盖。八爷也不必过于忧心,此等异象,应是无害,且…多半是偶然,不会再出现了。” 她心里补充:只要我不再被空间乱流甩出来当流星玩。
“无害?偶然?不会再出现?”齐铁嘴半信半疑。这解释未免太轻描淡写了。但他从时笙笃定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这女子,似乎真的洞悉内情,而且对此并不在意。再联想到佛爷对她的态度……齐铁嘴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他心念急转,忽然压低声音问道:“敢问时姑娘,这‘外力介入’…是否与近日佛爷在处理的那些…‘棘手之物’有关?” 他指的是张启山秘密处理掉的那些邪门物件。作为佛爷的兄弟和老九门的消息灵通人士,他自然知道一些风声。
时笙冰蓝色的眼眸微微一闪。这齐铁嘴果然心思玲珑,嗅觉敏锐。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淡淡一笑:“佛爷行事,自有其道理。有些东西,不该存于世,沾染了便是祸患,尽早处理干净,对长沙城是好事。”
这话等于默认了!齐铁嘴心中了然。那些邪门物件果然需要特殊手段处理,而眼前这位,恐怕就是佛爷请来的“特殊手段”!再联想到她能一眼看穿自己铜钱的不凡,以及此刻谈论“外力”时那种超然的态度……
一个判断在齐铁嘴心中成型:这位时姑娘,恐怕是身负某种强大而古老秘术的奇人!她的力量,与世俗武学、道法截然不同!佛爷能请动她,也证明了她的价值。
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同时也伴随着结交之心。与这样的人交好,对齐家、对老九门都无坏处,佛爷的面子也在那里摆着。
“姑娘所言极是。”齐铁嘴的态度变得真诚而尊重,少了几分市侩,多了几分江湖人之间的坦荡,“那些东西,确实邪门得紧。佛爷能请动姑娘出手,是长沙城的幸事。”他顺势捧了一句,也点明了知道时笙与佛爷的合作关系。
“各取所需罢了。”时笙想起张启山的扒皮行为,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怨念。
齐铁嘴何等精明,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心中暗笑。看来佛爷这生意经,连高人也觉得肉疼?他心思活络起来。
“姑娘神通,齐某今日算是开了眼界。”齐铁嘴笑容真诚,带着点江湖人的爽快,“日后姑娘在长沙城若有用得着齐某的地方,尽管开口。跑跑腿、打听个消息、或者…姑娘若是看上我这铺子里哪件玩意儿想换换手气(意指购货赠卦),随时欢迎!就当交个朋友!” 他递出了橄榄枝,姿态不卑不亢,既表达了善意,又维持了齐家当家人的气度,更隐含了“购货赠卦”的规则——交朋友可以,但我齐家的招牌规矩还是得认。
时笙看着齐铁嘴那双重新恢复灵动狡黠的眼睛,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这年轻人,精明却不市侩,圆滑却有底线,难怪能和佛爷、副官他们称兄道弟。他消息灵通、人脉广阔,又精通易理(本土版),对自己了解这个世界,甚至寻找回家的线索,或许真有点用。
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冰蓝色的眼眸带着一丝笑意:“八爷快人快语。我对长沙风物和…一些有趣的事情,倒是颇有兴趣。日后若有疑难,少不得要叨扰八爷,或许真会来‘换换手气’。”
“好说好说!”齐铁嘴见时笙应下,笑容更盛,“随时恭候姑娘大驾!别的不敢说,这长沙城的新鲜事、老掌故,就没有我齐铁嘴不知道的!”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市井趣闻,气氛轻松融洽。齐铁嘴很识趣地没有再多问关于“外力”和“异象”的事情。
茶过三巡,时笙准备告辞。
“今日多谢八爷的茶,还有这藏珍阁的眼界。”时笙起身。
“时姑娘客气了,随时再来喝茶。”齐铁嘴连忙起身相送。
走到香堂门口,时笙脚步微顿,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齐铁嘴一眼:“对了八爷,下次观星,若再看到什么‘流星’或者‘蓝光’,不必惊慌。多半是…过路的。” 说完,也不管齐铁嘴瞬间瞪圆的眼睛和凝固的笑容,拎着小藤包,步履轻快地穿过香堂,走出了走廊。
齐铁嘴僵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
“过…过路的?”他喃喃自语,看着时笙消失在走廊外阳光下的背影,回想起那“流星”、“蓝光”的描述与她此刻的话…一个荒诞却又无比契合的念头猛地撞进脑海!难道……那搅乱星象的“外力”……是……是她“路过”留下的?!
“我的个乖乖……”齐铁嘴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这位时姑娘,到底是什么“路”上的神仙?!这“过路”的方式,也太惊世骇俗了点!
敬畏、震撼、还有一丝结交到真正奇人的兴奋感,交织在一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藏在怀里的三枚祖传铜钱,又看了看博古架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古董。
这位时姑娘,绝对是尊真神!得好好供着!嗯…得赶紧去找佛爷套套话,再跟副官喝顿酒探探风……齐铁嘴的小算盘,立刻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眼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精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