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吗？

白庭曦并没有理会男人的话语，耳廓里还残留着对方刚才那几句不明不白的调子，却像挥开蛛网般将其掸去，脚步未停地继续向木马靠近。旋转木马的音乐不知何时停了，彩色的灯也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忽明忽暗地闪着，把木马上那些镀着金漆的马匹照得像蒙着层灰的旧梦。

他走得越近，鼻腔里越容易捕捉到一丝若有似无的、像是被雨水泡过的泥土腥气，混杂着游乐园特有的甜腻奶油味，奇异地搅在一起。直到离那片空地只剩几步远时，视线穿过一匹耷拉着脑袋的木马，他猛地顿住了脚步——

空就跪在那里。

那个永远挺直脊背、连皱眉都带着股利落劲儿的人，此刻正死死抱着怀里的人，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夕阳的光斜斜地切下来，把他的影子钉在磨得发白的地面上，每一次颤抖都像是要把那影子撕裂。而他怀里的婉月，头发散落在空的臂弯里，脸色白得像张薄纸，一动不动，只有裙角被风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又无力地垂落。

“空？”

白庭曦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断断续续地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他下意识地想往前走，脚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眼前这一幕太真了，真到他能看清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能数清婉月落在空手腕上的那几缕碎发——可正因为太真，反而像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又是幻影吗？”他扯了扯嘴角，想笑，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厉害，“真好笑……现在的我什么都做不了，像一只苍蝇一样，只能围着这些假东西打转。”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碰，怕指尖穿过那片虚无时，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念想都碎了。

就在这时，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影子正从斜后方漫过来。白庭曦猛地转头，心脏跟着一缩——刚才那个在摩天轮下站着的男人，竟然还在。

他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几十步开外的地方，此刻正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过来。步伐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笃定，像是算准了他会在这里，算准了他会被这一幕钉住。

夕阳把男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缠上白庭曦的脚踝。白庭曦看着他越走越近，看着他的轮廓在光影里明明灭灭，突然发现自己竟想不起这人刚才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只觉得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晰，像要从模糊的背景里剥离出来，硬生生闯进这荒唐的画面里。

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白庭曦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空的背影在晃，男人的脚步在晃，连地上婉月那件浅色的裙摆都在视野里漾出重影。精神力流失的速度快得像决堤的洪水，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脑海里某种屏障碎裂的声音，咔嚓，咔嚓，碎成齑粉。

“不……”他用力摇头，指节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拽住那缕摇摇欲坠的清醒。可没用，耳边的轰鸣越来越响，空的声音、男人的脚步声、甚至远处旋转木马残留的微弱音乐，都在迅速失真，像被按了慢放键的杂音。

就在这时，前方的空像是突然感应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得吓人，视线精准地越过白庭曦，落在了那个缓步走来的男人身上。下一秒，他动作极快地将婉月轻轻平放在地上，仿佛那是易碎的珍宝，随即猛地起身，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暴戾如困兽。

“王志新！”空的声音像淬了冰，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你他妈不是人！你是怎么敢对婉月下手的？！”

怒吼声中，他已经像离弦的箭般冲了出去，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那男人的面门。

可这一切，白庭曦都快看不清了。

他的耳朵像被塞进了一团棉花，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模糊，只有脑海里那个冰冷、机械的电子音异常清晰：【精神力临界值预警，倒计时：2分钟。】

两分钟……

白庭曦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铁锈味，大概是咬破了下唇。要死在这里了吗？他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像个被困在迷宫里的老鼠，连敌人是谁都没完全搞清楚。

真可笑。

他自嘲地笑了一声，胸腔里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憋屈。懦夫，废物……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心里。赤手空拳，在这种鬼地方确实是死路一条，可他明明不是第一次经历副本。上次那个三级副本，比这凶险百倍，他都拖着半条命爬出来了，怎么偏偏栽在这个二级副本里？

是因为空和婉月吗？是因为这些不断冲击他的画面，让他的精神防线彻底崩了吗？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或许是想喊空的名字，或许是想骂这操蛋的命运，可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意识正在下沉，眼前的光影彻底变成了斑驳的色块，像被打翻的调色盘。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彻底坠入黑暗时，一道熟悉的声音突然穿透了那层厚厚的屏障，清晰地响在脑海深处，带着一丝微弱却坚定的温度——

“庭曦……”

是空的声音。

“很抱歉，”那声音顿了顿，像是用尽了力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不过没关系，我会让你活下来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白庭曦感觉一股微弱却温暖的力量突然包裹住了自己，像是有人在他即将坠落的瞬间，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急速流失的精神力，竟然在这一刻，诡异地缓住了。

副本的崩塌比预想中更迅猛，像是被无形巨手揉碎的玻璃，碎片带着尖锐的呼啸向四周飞散。白庭曦的精神力早已透支殆尽，身体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后背砸在龟裂的地面上，扬起的尘土呛得他喉咙发紧，可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

更诡异的是，四肢百骸传来细碎的撕裂感，皮肤下的血肉仿佛在被无形的力量剥离，视线里，自己的手臂正一点点变得透明，像融化在水里的糖块。五脏六腑的位置传来空洞的钝痛，却奇异地不致命——意识反而异常清醒，清晰得能数清头顶飞散的碎片。

周围的空间在剧烈扭曲后，突然归于死寂。崩塌的喧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黑，无数细碎的光点从黑暗中浮起，像被打翻的星子，缓缓旋转着，织成了一片触手可及的夜空。白庭曦躺在这片“星空”下，身体的透明感还在蔓延，却不再感到疼痛，只剩下一种轻飘飘的悬浮感。

“抱歉。”

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近得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驱散了死寂。

“对于你这种新手来说还是太难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刚才那个二级副本，在你见到我的那一刻就已经提前结束了。我只是想试炼一下你，没考虑那么周全。”

白庭曦心里猛地窜起一股火。试炼？他差点把命搭进去，连身体都开始分解，这叫没考虑周全？他张了张嘴，想骂句“你他妈有病”，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干涩的气音，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我死了吗？”他只能艰难地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空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逆着星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他伸手扶了扶额前的碎发，侧过头看他，嘴角弯起一点浅淡的笑意：“你要逗我呢？死人还会说话吗？”

白庭曦一怔，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透明的指尖划过星光，竟真的有触感。他还没从这荒诞的状况里回过神，就见空打了个响指，指尖轻巧地从他腰间口袋里勾出一样东西——是那根蛇形拐杖的缩小版，此刻正泛着温润的玉色光泽。

“你要是真死在那种副本里，”空捏着小拐杖转了转，语气淡淡的，“这玩意儿早就爆了。”

冰凉的金属触感从腰间消失的瞬间，白庭曦忽然反应过来，目光扫过这片悬浮的星空，又落回空身上：“我说空，这是不是你老家？”

空气突然静了下来。

空脸上的笑意僵了一下，随即化作一声哭笑不得的叹息，像是被刷新了认知：“你不应该先关心你该怎么出去吗？你管这是不是我老家？”

白庭曦愣了愣，低头看了看自己半透明的手，又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星空，才后知后觉地点点头。确实，比起探究这是哪儿，能活着出去更重要。

他沉默了几秒，视线重新落在空身上，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执拗：“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再跟你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