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咨询室的挂钟指向四点十七分,秒针每一次跳动都像在切割林见清的神经。母亲坐在他身旁,指甲无意识地刮擦着皮包金属扣,发出细碎的刮擦声。窗外的梧桐树被风吹得摇晃,影子在百叶窗上投下扭曲的爪痕。
"林先生,"咨询师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反光遮住了她的眼神,"你最近睡眠质量如何?"
林见清盯着茶几上那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叶片边缘已经泛黄,叶脉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还行。"他回答,声音轻得像浮尘。手腕上的智能手表记录着他昨晚的睡眠数据——2小时37分钟,深度睡眠0。
母亲突然攥紧了皮包带子,真皮材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半夜三点还在写日记!上周五我起夜时,看见他房间亮着灯..."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在撕什么东西!"
咨询师的笔尖在评估表上顿了一下,洇出个蓝色的墨点:"日记是很好的情绪出口。"她的目光扫过林见清手腕上被长袖遮盖的旧伤痕,"尤其是对高敏感型人格来说。"
"可他用的是——"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突然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林见清知道她看见了那本黑色笔记本,看见了他写下的每一个关于陈屿的字:【他的虎牙抵着下唇的样子像某种小型猛兽】【今天他叫我林老师时,我数清了左边第三颗臼齿】。那些文字像一具被解剖的尸体,赤裸裸地展示着连氟西汀都无法镇压的欲望。
空调出风口吹出的冷风裹挟着消毒水味。林见清数着咨询师墙上证书的边框花纹——13道金线,7道银线,直到母亲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医生,他以前不是这样的......月考永远是年级前十,钢琴过了业余十级,去年..."
"以前的我是什么样的?"林见清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他抬起手,腕表显示心率已经飙到120,"每天按时吃药,考试永远第一,对您说'好的妈妈'的那个机器人?"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陈屿的腕带,LY 11的字迹已经被磨得发白。
母亲的手悬在半空,像被按了暂停键。咨询室的灯光太亮,照得她眼角的细纹无处遁形。林见清忽然想起陈屿的母亲——那个会在校门口大声喊"屿宝"的卷发女人,指甲油总是涂得斑斑驳驳,T恤上沾着油画颜料。上周五放学时,她往陈屿嘴里塞了根棒棒糖,顺手也给了林见清一根。荔枝味的。
回程的出租车里,母亲攥着那张心理咨询预约单,指节发白。计价器跳动的数字像某种倒计时。"温泉......"她艰难地组织语言,指甲在真皮座椅上留下月牙形的划痕,"我们改到下周再去。你爸爸...他请个假不容易。"
林见清把额头抵在车窗上。雨水在玻璃上蜿蜒成河,将霓虹灯光扭曲成模糊的色块。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陈屿的第三条消息:【你消失24小时了】后面跟着个像素风的哭泣表情。最新一条是五分钟前发的:【老吴问我你是不是转学了】。
他摩挲着屏幕上的文字,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在模仿陈屿打篮球时的习惯动作——用拇指蹭过食指关节。这个发现让他喉咙发紧。锁屏壁纸是陈屿拍的那只玳瑁猫,而主屏幕...
"见清!"母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医生开的药..."
药袋在颠簸中掉到车垫上,氟西汀的药盒滚出来,和林见清上周偷偷买的舍曲林撞在一起。母亲倒抽一口冷气,而林见清只是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便利店——上周三,他和陈屿在那里分吃过一支草莓味的冰棍。
次日清晨 6:23
林见清在玄关换鞋时,父亲堵住了门。深灰色的西装散发着樟脑丸的气味,领带夹是个冰冷的金属几何体。"我送你。"这三个字像法庭宣判。
车厢里弥漫着车载香薰刺鼻的柠檬味。父亲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打莫扎特K.331的节奏,精准如节拍器。后视镜里,林见清看见自己眼下青黑的阴影,像被人揍了两拳。
"那个男生,"父亲突然开口,转弯时方向盘打死的声音像骨头断裂,"他知道吗?"
林见清盯着导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箭头:"知道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父亲猛打方向盘,轮胎碾过积水溅起泥浆,后视镜里一个骑自行车的学生被淋了满身。"你妈妈昨晚哭到两点。"他的目光扫过后视镜,"她收拾你房间时..."
学校大门出现在视野里时,林见清的手指已经抠进了掌心。他看见陈屿正蹲在校门口的台阶上系鞋带,阳光把他乱糟糟的头发镀成金棕色。他的书包敞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物理试卷和半包奥利奥。
"放学直接回家。"父亲踩下刹车的力度像在踩死一只虫子,"四点二十,我要看到你进家门。"
林见清几乎是逃出车厢的。他听见身后传来父亲的咳嗽声,像某种警告。书包带勾住了车门把手,父亲伸手解开的动作像是在拆炸弹。
"林老师!"陈屿三两步蹦到他面前,运动鞋带拖在地上沾了水渍,"你昨天——"他的笑容在看到林见清表情时凝固了,"怎么了?"他的目光越过林见清的肩膀,锁定那辆缓缓驶离的灰色轿车,"那是..."
林见清闻到了陈屿身上熟悉的洗衣粉味,混合着晨跑后的热气。他突然很想把脸埋进对方肩窝,就像那天被举起来够梧桐叶时一样。但父亲的车还在下一个红绿灯处停着,车窗后的视线像狙击枪的红点瞄准他的后背。
"没事。"他扯出练习过的微笑,嘴角的弧度精确到毫米,"家里有点事。"
陈屿的手突然搭上他额头,掌心的篮球茧蹭过眉骨:"你脸色像鬼。"这个触碰让林见清浑身僵硬——不是因为厌恶,而是因为他看见教导主任正从校门口走来,而父亲的车在两百米外亮起了刹车灯。
"真的没事。"他后退半步,撞上了身后的自行车架。金属倒塌的巨响引来无数目光,包括父亲缓缓降下的车窗。有女生发出轻笑,而陈屿...
陈屿弯腰扶车的动作顿住了:"你爸?"他直起身时眼神锐利得像出鞘的刀,右手还抓着林见清的校服下摆,"他是不是——"
上课铃救了林见清。他抓起书包冲向教学楼,却在楼梯拐角被陈屿拽住手腕。那个写着"LY 11"的腕带硌在两人皮肤之间,陈屿的拇指正无意识地摩挲着数字1的凹陷处。
"放学后操场见。"陈屿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吸里有薄荷牙膏的气息,"第三棵梧桐树。"他的小指勾住林见清的,像在拉钩,"带饭团来。"
物理课 10:15
黑板上的电磁学公式在视线里扭曲。林见清用圆规尖在手臂内侧划出细小的红痕,疼痛让他勉强集中注意力。前排女生传过来的纸条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爱心,他随手夹进课本——如果是三天前,他会礼貌地微笑拒绝,但现在他满脑子都是陈屿说"梧桐树"时滚动的喉结。
"林见清!"物理老师突然点名,粉笔头精准地砸在他课桌上,"解释一下楞次定律。"
他站起来时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教室后排传来熟悉的轻笑——陈屿正把橡皮掰成小块,眼睛却盯着他。阳光透过窗户把陈屿的睫毛投影在课桌上,像一排小小的栅栏。
"感应电流的磁场总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的变化。"林见清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像......"
就像我明知道靠近你会万劫不复,却还是忍不住走向你。
"很好。"老师满意地点头,"所以应用在发电机上......"
林见清坐下时,发现课本边缘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铅笔字:【你抖得像被雷劈了的小麻雀】。字迹潦草得几乎难以辨认,但他立刻认出了这是陈屿的手笔——就像认得出他每一件T恤上的洗衣液味道。课本第78页还夹着半块被压碎的奥利奥,奶油馅黏在了库仑定律的公式上。
梧桐树下 17:40
落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陈屿盘腿坐在树根上,校服敞着,露出里面被汗水浸湿的球衣。林见清盯着他锁骨处的汗珠,直到眼睛发酸。他带来的饭团躺在便当盒里,海苔已经受潮变软。
"所以,"陈屿用树枝划着泥土,画出歪歪扭扭的抛物线,"你爸妈发现了?"
林见清僵住了,饭团的米粒黏在指缝里:"发现什么?"
"发现你帮我补习物理啊。"陈屿笑得没心没肺,突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林见清的耳垂,"还是说......"他的呼吸喷在林见清耳廓上,带着草莓味泡泡糖的甜腻,"有其他秘密?"
树影在两人之间摇曳。林见清闻到了陈屿唇齿间薄荷糖的气息,混着青春期男生特有的热度。他的手指陷进泥土里,攥住了几片腐烂的梧桐叶。远处足球场的欢呼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陈屿。"他声音发颤,腕带上的LY 11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如果我是......"
刺耳的哨声打断了他。体育老师站在跑道上吹哨:"那两个!放学不回家干什么呢!"哨音惊起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飞过他们头顶。
陈屿跳起来时带起一阵风,顺手把林见清也拽了起来。他的掌心有茧,温度比常人高0.5度——这些细节在林见清心里刻了太多遍,此刻却像刀割般疼痛。陈屿的校服下摆沾了泥土,后颈处新晒伤的皮肤开始脱皮,像一幅正在剥落的世界地图。
"明天见。"陈屿倒退着跑向校门,夕阳把他的轮廓镀成金色,"记得带饭团!"他的书包敞着,物理课本露出一角,上面有林见清上周帮他写的笔记。
林见清站在原地,直到影子被暮色吞没。他摸出裤袋里的黑色笔记本,在最新一页写道:
【第十二日。我差点说出口。而如果我说了,你会用看李静的眼神看我吗?】
墨迹未干,一滴雨先落在了纸上。远处传来雷声,像某种沉闷的嘲笑。他想起父亲说"四点二十"时的表情,想起咨询师桌上那盆濒死的绿萝,想起陈屿掌心的温度。手机震动起来,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药放在餐桌上了】。
雨越下越大。林见清把笔记本塞进内衣口袋,贴着心跳的位置。当他跑向校门口时,雨水已经浸透了校服,陈屿的腕带吸饱了水,沉甸甸地勒在手腕上,像一道温柔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