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水香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着意识。藏海感觉自己像一片被春水浸泡的茶叶，在暖而柔的混沌里缓慢舒展。左肩的剧痛被一种奇异的麻木隔绝，变成遥远模糊的闷响。他试探着动了动眼睫，沉重的眼皮终于掀开一道缝隙。
光。柔和得如同融化的蜜，从高高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承尘上流泻下来。身下是难以言喻的柔软，丝滑冰凉，贴着皮肤，带着一种全然陌生的洁净感。他微微侧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巨大的、烟雨迷蒙的江南水墨屏风，屏风旁，鎏金仙鹤香炉正袅袅吐出青烟。
不是灼人的火光，不是刺骨的寒风，不是粘稠冰冷的血污。
这里是……哪里？
一个全然空白的念头浮起，随即又被更深的茫然淹没。家？家人？血？火？那些曾让他灵魂都在尖叫的画面，此刻像蒙上了厚重的水汽，只剩下一些混乱扭曲的色彩和嘈杂的声响碎片，抓不住，也辨不清。心底空落落的，没有根，也没有方向，只有一种溺水般的无措。
“醒了？”
一个冷峭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暖香的氤氲。
藏海猛地一颤，寻声望去。
永容王斜倚在窗边一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姿态慵懒，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迫人气势。他换了一身月白色的云纹常服，更衬得眉目如墨，肤色冷白。修长的手指间把玩着那个曾给藏海喂下“忘川”的羊脂玉小瓶，指尖在瓶身缓缓摩挲，眼神却落在窗外庭院里几株覆雪的寒梅上，并未看向他。
只这一眼，一股难以言喻的畏惧就攫住了藏海的心。这个人，是这片陌生、华贵天地的主宰。他记得那双冰海似的眼睛，记得那冰冷指尖划过脸颊的刺痛感，更记得那不容抗拒的、将他拖入一片空白的命令。
他本能地想缩回锦被里，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只能睁着一双小鹿般茫然又惊惧的眼，无声地望着那个身影。
“命倒是硬。”永容王终于收回目光，凤眸淡淡扫过床上那团小小的、苍白的身影。视线在藏海缠着厚厚细布、隐隐渗出血迹的左肩停留一瞬，语气听不出是赞是讽。“‘忘川’的劲头都扛过来了，看来阎王殿的门槛，你还不配踏。”
藏海听不懂什么“忘川”，只觉得那声音里的冷意让他瑟缩了一下。喉咙干得发紧，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微弱嘶哑的气音：“……水……”
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久未开口的破碎。
永容王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并未立刻唤人，反而放下玉瓶，起身踱至床边。高大的身影再次投下阴影，将藏海完全笼罩。他俯视着那双盛满水汽、写满脆弱和依赖的眼睛，片刻后，竟亲自执起旁边小几上一只温润的青玉杯。
杯中清水微漾，映着宫灯暖光。
他没有递过去，只是将杯沿凑近藏海干裂的唇边。
“张嘴。”
命令依旧简洁冰冷。
藏海如同受惊的幼鸟，下意识地遵从。微温的水流浸润了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救赎般的清凉。他贪婪地汲取着，小口小口地吞咽，因为急切，几滴水珠顺着唇角滑落，洇湿了颈边雪白的细布里衣。
“慢点。”永容王的声音自头顶落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呛死了，本王这杯水岂不白费？”
话虽如此，他持杯的手却极稳，耐心地等着藏海喝光杯中最后一点水。
空杯被随意放回小几。永容王垂眸看着藏海唇上恢复的一点水色，又看了看他依旧紧紧揪着身下锦褥、指节发白的小手。那手瘦得伶仃，布着细小的旧伤和冻疮，与他身处的这片极致奢靡格格不入。
“从今往后，你名‘藏海’。”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笃定，清晰地敲打在藏海空茫的心上。“藏起过往那片污糟血海。本王许你的，”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藏海懵懂的脸上，一字一句道，“是蜜里调油，一生无忧。”
“藏……海？”藏海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字眼，舌尖尝到一点奇异的、近乎甘甜的味道。这是他新的名字？像一颗被强行塞入口中的糖，外壳坚硬，内里滋味未知。过往是什么？血海是什么？他混沌的脑海里只有一片模糊的、令人心悸的猩红，却无法拼凑出任何清晰的画面。蜜里调油……又是什么？
困惑和不安交织，让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点什么。目光惶然地扫过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却冷峭的脸，最终落在他垂在身侧、骨节分明的左手上。那只手，曾撕下云锦为他裹伤，曾捏着他的下巴灌下“忘川”，也曾稳稳地持杯喂他清水。
一种雏鸟般本能的依赖和寻求庇护的冲动，压过了那深植的畏惧。
藏海伸出没有受伤的右手，冰凉的小手指怯生生地、试探地勾住了永容王垂落的一截云锦袖口。动作很轻，带着细微的颤抖，像初生蝴蝶碰触花瓣的触须。
“……”永容王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他垂眸，看着那截价值千金的云锦被一只沾着药味、瘦弱的小手攥住，留下几道细微的褶皱。
寝殿内一片死寂。侍立在屏风后的两名玄甲侍卫连呼吸都屏住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王爷素来不喜人近身，更厌恶衣饰被触碰弄皱。上一个敢弄脏王爷袍角的宫人，听说被远远打发去了苦寒之地洗马厩。
时间仿佛凝固了。
藏海似乎也感到了那陡然凝滞的空气和无声的压力，攥着袖口的小手抖得更厉害，却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倔强地不肯松开。那双湿漉漉的大眼睛里，恐惧和依赖激烈地交战着，最终汇聚成一种近乎哀求的脆弱。
永容王的目光，从那只揪住自己袖口的小手，缓缓移到藏海苍白惊惶的脸上。那双眼睛，曾经燃烧着刻骨的恨意，如今却只剩下纯粹的、不染尘埃的空白和茫然。像被暴雨冲刷过后的天空，干净得令人……心头微刺。
他薄唇紧抿，线条愈发冷硬。就在所有人都以为那截云锦袖口会被毫不留情地抽走，甚至那只胆大包天的小手会遭受惩罚时——
“松手。”永容王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本王的云锦，是给你当擦手布糟蹋的？”
他动了动被攥住的左臂，力道不大，却足以让那只小手滑脱。
藏海的手落了空，指尖残留着云锦冰凉滑腻的触感。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小嘴一瘪，眼眶迅速蓄满了泪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小兽般的呜咽。他以为被抛弃了，被丢回了那片冰冷未知的黑暗里。
然而，预想中的斥责和驱赶并未到来。
那只刚刚抽离的手，并未收回。修长的手指转而捏住藏海的下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迫使他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哭？”永容王俯视着他，凤眸微眯，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恶劣的弧度，“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除了弄脏本王的地毯，还能作甚？”他指腹用力，带着点粗鲁的意味，抹去藏海眼角摇摇欲坠的泪珠，动作生硬，指腹的薄茧刮得细嫩的皮肤微微发红。
“再掉一滴，”他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藏海冰凉汗湿的额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警告，“本王就把你丢出去喂野狗。”
藏海被这近在咫尺的威胁吓得浑身一颤，哭声戛然而止，死死咬住下唇，只剩下肩膀因为强忍啜泣而微微耸动。一双眼睛睁得极大，惊恐地瞪着眼前放大的俊颜，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硬是不敢再落下来。
永容王似乎满意了，这才松开钳制他下巴的手。指尖残留着一点湿意和温热，他捻了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药。”他直起身，不再看床上那个强忍着抽噎、可怜兮兮的小东西，对着屏风后冷声道。
一直屏息凝神的玄甲侍卫如蒙大赦，立刻端着一只温热的药碗无声而迅速地趋近。浓郁苦涩的药味瞬间盖过了殿内的沉水香。
药碗被递到永容王手中。墨色的药汁在白玉碗里轻轻晃动，倒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他没有假手于人，端着碗再次回到床边。
藏海看到那碗黑乎乎、散发着可怕苦味的药汁，小脸瞬间皱成一团，下意识地往后缩，受伤的左肩碰到床柱，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想疼死？”永容王的声音没有起伏，手腕却极稳地将药碗凑到他唇边，“喝了它，伤口好得快。本王这里，不养病秧子。”
那命令式的语气让藏海不敢再躲，可看着那碗药，生理性的抗拒还是让他紧紧闭着嘴，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眼神里满是抗拒和哀求。
“不喝？”永容王挑眉，语气里的冷意重了几分，“也行。”他作势要将药碗移开，“等伤口烂透了，高烧烧成傻子，本王就叫人把你扔到乱葬岗，省得碍眼。”
“不……不要！”藏海被“乱葬岗”三个字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苦了，猛地伸手想去抓那药碗，动作太大又扯到伤处，痛呼一声，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滚了下来。
“啧。”永容王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不耐地啧了一声，却并未真的移开药碗。他一手稳稳托着碗底，另一手竟直接捏住了藏海的后颈，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让他无法挣扎后退，又不至于伤到他。
“张嘴。”命令不容置疑。
藏海被捏住后颈，像被拎住命门的小猫，呜咽着被迫张开了嘴。苦涩的药液立刻灌了进来，浓烈的味道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本能地想要呕吐挣扎。
“咽下去。”后颈上的手指微微用力，带着警告的意味，“敢吐出来一滴，本王就让人给你灌三碗。”
强大的求生欲和那不容抗拒的威压，让藏海死死闭着眼，屏住呼吸，喉头剧烈地滚动，硬是将那难喝至极的药汁一口口咽了下去。每一口都苦得他浑身打颤，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一碗药终于见了底。
永容王松开钳制他的手，将空碗递给旁边垂首侍立的侍卫。看着藏海趴在床边，小脸皱成一团，痛苦地干呕咳嗽，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他眼中没有半分动容，反而带着一丝审视的冷淡。
“娇气。”他评价道，从袖中摸出一方雪白的丝帕，带着几分嫌弃，胡乱擦了擦藏海被药汁和眼泪弄脏的下巴和脸颊，动作依旧称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鲁。“这点苦都受不住，还妄图活命？”
擦完，他将那方沾了药渍泪痕的丝帕随手丢进鎏金火盆里，看着火焰瞬间将其吞噬。
藏海咳得小脸通红，胃里翻腾的苦味让他说不出话，只能抬起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又控诉地望着这个反复无常、冷酷又似乎……救了他的男人。那眼神，像极了被暴雨淋透、找不到回家路的幼犬。
永容王对上这眼神，眉头几不可察地蹙得更紧。他移开目光，似乎不想再看。
“看着他。”他对着侍卫吩咐，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疏离，“伤口换药，按时喂食。再哭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床上那个还在抽噎的小身影，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就让他饿着。”
说完，他不再停留，拂袖转身，玄色衣摆划过一道冷硬的弧度，径直向殿外走去。背影挺拔孤峭，仿佛刚才那片刻的喂药与接触，不过是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麻烦。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的世界。
寝殿内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藏海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香炉里沉水香袅袅升起的青烟。侍卫无声地靠近，准备为他换药。
藏海蜷缩在柔软得令人心慌的锦被里，小小的身体因为药力的作用和巨大的疲惫重新开始发沉。意识模糊前，他唯一清晰记得的，是那截被他攥住又滑脱的、冰凉滑腻的云锦袖口，以及那男人转身离去时，衣袂间残留的一缕清冽又冷硬的松香。
蜜里调油……一生无忧？
他混沌的脑海里，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苦涩药味的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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