抄完三遍《地脉论》前三卷,藏海的手指头都肿成了小萝卜。福伯心疼地给他涂了药膏,又絮叨了半天“王爷也是为你好”。藏海瘪着小嘴,把那本深蓝色、厚重得能当凶器的书,小心翼翼地塞进了寝殿最角落的紫檀木柜子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把它彻底封印。
被鹅追着啄、被弹脑门、被罚抄书的阴影并未持续太久。孩童的心性如同春日里的野草,压下去一茬,转眼又生机勃勃地冒出头来。更重要的是,藏海隐隐约约摸到了一点那个冰冷男人的……“脾气”。
王爷很凶,说话像刀子,动不动就罚抄书,力气大得能捏碎他的手腕。但是……他好像并不会真的把自己怎么样。就像福伯说的,他要是真想收拾自己,赵御史那次就不会只罚抄书了。而且,那日弹他脑门时……藏海捂着自己还有些微痛的额头,努力回忆——似乎,好像,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力气?比起被鹅啄的疼,轻多了。
这个模糊的认知,像一颗小小的种子,在藏海心里悄悄发芽。对永容王的恐惧,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纯粹的害怕,而是混杂了一丝好奇,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想要试探界限的胆大妄为。
《地脉论》虽然被藏起来了,但书里那些描绘山川河流、星辰方位、生气流转的玄奥文字和图案,却如同被唤醒的种子,在藏海混沌的脑海里扎了根。他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这座巨大的王府。不再仅仅是亭台楼阁的华丽,而是它们的位置、朝向、彼此之间的联系。他常常趴在寝殿的窗台上,望着庭院里那些错落有致的假山、蜿蜒的小径、波光粼粼的池塘,小脑袋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勾勒起无形的“气脉”。
这天午后,永容王难得没有在书房处理公务,而是斜倚在正厅临窗的紫檀木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姿态难得地透出几分慵懒。冬日的暖阳透过精致的窗棂,在他月白的锦袍上洒下斑驳的光影,勾勒出他俊美却依旧冷峭的侧脸线条。他看得专注,长睫低垂,薄唇微抿,周身那股生人勿近的寒气似乎也淡了些许。
藏海像只探头探脑的小松鼠,在厅外磨蹭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他不敢靠太近,就在离榻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抱着膝盖蹲下,假装在看地毯上繁复的缠枝莲纹路,小眼神却时不时地偷偷瞟向窗外的庭院。
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了庭院西侧回廊尽头的那座假山。
那假山由几块巨大的太湖石堆叠而成,形态奇崛,颇有气势。但在藏海此刻的“堪舆眼”里,却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廊从假山旁蜿蜒而过,假山的走势,尤其是顶端那块形似卧虎的巨石,其棱角似乎正对着回廊的转角处,隐隐带着一股“冲煞”之气?他努力回忆着《地脉论》里关于“案山”、“砂水”的论述,小眉头越皱越紧。王爷每日都要经过这条回廊去书房,这“煞气”岂不是冲撞了王爷?
一个大胆得近乎荒谬的念头,如同投入油锅的水滴,在藏海心里“滋啦”一声炸开——要是把那块“虎头石”挪一挪位置,让它的走势变得圆融,正对着池塘方向,引水气来调和,岂不是就能化煞为吉,旺王爷的官运?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理智和恐惧。王爷现在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而且……他好像也没说过不准动庭院里的石头吧?藏海的心跳得飞快,兴奋和一种莫名的使命感在小小的胸膛里冲撞。他偷偷瞥了一眼榻上的永容王,见他依旧专注在书卷上,似乎并未注意到自己。
机会!
藏海像只灵巧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溜出了正厅。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跑到回廊尽头那座假山下。冬日午后的阳光晒得石头暖洋洋的。他仰着小脸,仔细观察着那块引起他“堪舆焦虑”的“虎头石”。石头很大,比他整个人还高,但并非不可撼动。它只是巧妙地叠放在另外两块石头形成的凹槽里,重心似乎……有点微妙?
藏海绕着假山转了几圈,眼睛亮得惊人。他找到了一处看起来是支点的位置,又寻来一根不知谁遗落在廊下的、手臂粗的结实木棍。他将木棍一端小心翼翼地楔入那块“虎头石”底部的缝隙,另一端则顶在下方一块稳固的基石上。
“嘿哟……”藏海使出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整个身体都压在了那根充当杠杆的木棍上!他不懂什么杠杆原理,只是凭着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在操作。
木棍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那块巨大的“虎头石”在重压之下,真的开始微微晃动起来!细小的碎石和尘土簌簌落下。
藏海心中一喜,更加卖力地往下压!他想象着这块石头被挪到理想位置后,庭院里“气脉”瞬间变得顺畅和谐,王爷从此官运亨通、万事顺遂……说不定,王爷一高兴,就不会再罚他抄书了!
就在他几乎要将那块石头撬离凹槽的瞬间——
“咔嚓!”
一声令人心悸的脆响从假山内部传来!
藏海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感觉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震!
“轰隆——!!!”
一声沉闷又巨大的巨响,如同地底传来的咆哮,瞬间撕裂了王府午后的宁静!
那座巍峨的假山,在他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如同被抽去了脊梁的巨兽,猛地向回廊方向倾斜、坍塌!顶端那块被撬动的“虎头石”率先滚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砸在了回廊转角支撑廊顶的朱红立柱上!
木屑混合着砖石碎块如同暴雨般飞溅!
“哗啦啦——!”
被巨石砸中的廊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顶部精美的雕花飞檐和覆盖的琉璃瓦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轰然垮塌!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
藏海被巨大的冲击波震得一屁股跌坐在地,木棍脱手飞出老远。他呆若木鸡地看着眼前尘土飞扬的灾难现场,看着那原本精美雅致的回廊一角,此刻变成了断壁残垣的废墟。一块碎裂的琉璃瓦擦着他的额角飞过,留下一道火辣辣的血痕。
完了。
闯大祸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所有的兴奋和使命感,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冰冷。他吓得连哭都忘了,小脸惨白如纸,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怎么回事?!”
“天爷!回廊塌了!”
“快!快去看看!”
王府瞬间炸开了锅。仆役、侍卫的惊呼声、脚步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烟尘稍散,众人看着那一片狼藉的废墟,无不倒吸一口冷气。而当他们看到跌坐在废墟边缘、额角淌血、满身尘土、如同吓傻了的小泥猴藏海,以及他身边那根“凶器”木棍时,目光顿时变得复杂无比。
“又是这位小祖宗……”
“我的老天爷,这祸闯得也太大了!”
“王爷那边……”
议论声如同针尖,刺得藏海耳朵嗡嗡作响。他蜷缩起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土里。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刺骨、蕴含着山雨欲来般恐怖威压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嘈杂:
“本王的‘堪舆奇才’呢?”
人群如同被利刃劈开般,齐刷刷地让开一条通道。
永容王萧景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废墟前。他依旧穿着那身月白云纹锦袍,只是此刻袍角无风自动,周身散发出的寒气几乎要将空气冻结。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可怕,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座酝酿着毁灭风暴的冰山,缓缓扫过断折的廊柱、散落的琉璃瓦、倾颓的假山……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铁锁,牢牢地钉在了废墟边缘那个瑟瑟发抖、额角流血的小小身影上。
藏海对上那目光,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连血液都仿佛瞬间凝固。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剩下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永容王一步步朝他走来。玄色云纹靴底踩在破碎的瓦砾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咔嚓”声。每一步,都像踩在藏海的心尖上。他在藏海面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小人儿彻底吞噬。
藏海绝望地闭上眼,等待雷霆震怒降临。
然而,预想中的拎衣领或者更可怕的惩罚并未到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了过来,却不是抓向他。那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嫌恶的力道,用力抹过他额角那道被瓦片划破、正渗着血珠的伤口。
“嘶……”藏海痛得一哆嗦,眼泪瞬间飙了出来。
“本事不小。”永容王的声音响起,依旧冰冷,却听不出多少怒意,反而带着一种极致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本王这王府,是经不起你这位‘地师’的妙手点化了?”他收回沾了血珠的手指,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刃,刮过藏海惨白的小脸,“挪假山?旺官运?呵……本王是不是还得给你备好罗盘,再搭个祭坛?”
藏海被他刻薄的话语刺得无地自容,他好像……巨大的恐惧和委屈让他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深青色官袍、面色严肃的中年官员,带着两名属吏,在王府管事的引领下,急匆匆地穿过人群赶来。正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郎中王大人。他一看眼前这塌了半边的回廊废墟,脸色顿时变得极为难看。
“王爷!”王郎中上前,草草行了一礼,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指责,“下官听闻王府回廊坍塌,特来勘察!此等营建大事,关乎府邸安全,更是工部督造之责!还请王爷明示,这坍塌缘由究竟为何?是否乃营建之初便有隐患?下官需立刻……”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永容王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锁链,猛地从藏海身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俯瞰蝼蚁般的漠然和重压。王郎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后面所有关于“追责”、“勘察”、“隐患”的官腔,都被硬生生冻在了喉咙里,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缘由?”永容王薄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藏海压抑的抽泣和众人的呼吸,“本王养的猫崽子爪子痒,挠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目光扫过地上那根“凶器”木棍和坍塌的假山一角,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怎么,王郎中还要审审本王的猫?”
王郎中的脸色瞬间由红转白,额角渗出冷汗。他听懂了永容王话里毫不掩饰的维护和警告。审王爷的“猫”?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他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挤出几个字:“不……不敢!下官……下官只是担心王爷安危……”
“本王的安危,不劳王郎中费心。”永容王打断他,语气里的冰碴子几乎能冻伤人,“这塌了的回廊,工部按规制尽快修缮便是。至于缘由……”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回还在抽噎的藏海身上,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又奇异的弧度,“本王自会‘严惩’这只不知天高地厚的猫崽子。”
王郎中如蒙大赦,哪里还敢多问半句,连连躬身:“是!是!下官遵命!即刻安排修缮!即刻安排!”他几乎是带着两名同样面如土色的属吏,逃也似的退了下去。
待工部的人影消失,永容王才重新将目光投向地上那个哭得抽抽噎噎、脸上混合着血污、泪痕和尘土的小泥猴。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探照灯,一寸寸扫过藏海狼狈的模样,最后落在他那双哭得红肿、盛满恐惧和委屈的大眼睛上。
“挪山倒海,堪舆奇才。”永容王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刻薄腔调的冷嘲,“本王这座小庙,怕是容不下你这尊大佛了?”
藏海被他讽刺得小脸通红,眼泪流得更凶,却又不敢哭出声,只能死死咬着嘴唇,发出压抑的呜咽。
永容王直起身,负手而立,目光掠过那一片狼藉的废墟和旁边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仆役们,最后定格在庭院角落尚未完全融化的、前几日一场小雪留下的积雪上。
“既然爪子这么能折腾,”他淡淡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从明日起,十日之内,给本王在这院中,堆出十个雪人来。少一个,或者堆得不像样……”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藏海脸上,补上那熟悉的、冰冷的威胁,“本王就让你亲自住进这塌了的回廊里,体会体会什么叫‘风生水起’。”
说完,他不再看藏海一眼,拂袖转身,月白的袍角在废墟扬起的微尘中划出一道冷冽的弧线,径自离去。留下满院狼藉的寂静,和一个坐在冰冷瓦砾堆里、挂着泪痕、茫然地眨巴着大眼睛的小小“堪舆奇才”。
堆……堆雪人?
藏海吸了吸通红的鼻子,看看那片废墟,又看看角落里那点可怜的、脏兮兮的积雪,再想想那个男人冰冷的背影……恐惧依旧盘踞在心口,可不知怎地,又有一丝微弱的、劫后余生般的庆幸,悄悄冒了出来。
好像……比抄《地脉论》要好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