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场青石板上的冰凉,树冠坠落的失重感,还有那柄闪着寒光的短锯切入木质的“嘎吱”声……这些破碎又鲜明的恐惧片段,如同跗骨之蛆,在藏海混沌的睡梦里反复纠缠、变形。它们最终扭曲成一片无边无际、粘稠腥甜的血海!血浪翻涌,无数扭曲模糊的黑影在血海中沉浮,发出凄厉的哭嚎和刀锋刮过骨头的锐响!一只冰冷覆着玄铁护甲的手,猛地从血浪中探出,死死攥住他的脚踝,要将他拖入那无底的深渊!
“啊——!放开我!爹!娘——!”
藏海在锦被里猛地弹坐起来,凄厉的尖叫撕裂了寝殿死寂的黑暗!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寝衣,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他剧烈地喘息着,小小的胸膛如同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楚。黑暗中,熟悉的织金帐幔、紫檀木雕花大床的轮廓,此刻都扭曲成了梦魇中张牙舞爪的鬼影。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疯狂砸在琉璃瓦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间或夹杂着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和滚滚闷雷,如同巨兽在头顶咆哮!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攫紧了他的心脏!灭门时的血色碎片、王府里那些冰冷审视的目光、赵琰糊满梅子酱的怨毒眼神、玄衣人锯断树枝的冰冷眼神……还有王爷那张永远没有表情、却掌控着他一切生死的脸……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汇成灭顶的洪流!寝殿不再是安全的堡垒,而是吞噬一切的怪兽之口!
“呜……王爷……王爷……”藏海像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幼兽,发出绝望又破碎的呜咽。巨大的孤独感和灭顶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几乎是凭着本能,赤着脚,跌跌撞撞地翻下床榻,冰冷的金砖地面刺激得他脚心一缩,却无法阻止他逃离这片黑暗牢笼的冲动。
他冲出寝殿,小小的身影在空旷幽深、被闪电瞬间照亮的回廊里狂奔!湿冷的空气裹挟着雨水的腥气扑面而来,廊外狂风卷着雨幕发出鬼哭般的呼啸。织金地毯吸走了他慌乱的脚步声,只有他自己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声在耳边轰鸣。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有一个念头疯狂地驱使着他——去找那个冰冷强大的男人!那是这片混乱恐怖世界里,唯一能对抗梦魇的、真实的存在!
他像只没头苍蝇,在迷宫般的回廊里乱撞。终于,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和一丝说不清的直觉,停在了一扇格外厚重、雕着繁复云龙纹饰的紫檀木门前。门缝里透出一线微弱却稳定的烛光,如同黑暗海面上唯一的灯塔。
是王爷的书房!
藏海如同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想也没想,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撞开了那扇虚掩的、沉重的门扉!
“砰!”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书房内,烛火通明。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永容王萧景容正襟危坐。他依旧穿着白日那身月白云纹锦袍,只是领口微敞,少了几分刻板的威仪,多了一丝处理公务的专注。案上奏折堆积如山,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他执笔的手稳定有力,朱砂笔尖在奏折上划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藏海撞门的动静让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瞬间穿透摇曳的烛影,精准地钉在门口那个狼狈不堪的小小身影上。
藏海赤着脚站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单薄的寝衣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单薄的身形。小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眼泪混合着冷汗糊了满脸,那双总是带着茫然或狡黠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如同幼兽被逼入绝境的巨大恐惧和绝望。他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四目相对。
书房里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雷暴,以及藏海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泣。
永容王看着他那副魂飞魄散的模样,剑眉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深邃如寒潭的凤眸里,掠过一丝极快、几乎无法捕捉的复杂情绪,像是冰冷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微小的石子,涟漪瞬间消失。随即,那惯常的、带着刻薄腔调的冰冷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窗外的风雨:
“半夜撞门,你是嫌命太长,还是觉得本王这书房的门板不够硬?”
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被打扰的不悦和审视。
藏海被他冰冷的声音刺得一哆嗦,巨大的恐惧和委屈瞬间决堤!他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蜷缩起来,像一片在风雨中飘零的落叶。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朝着书案后那个唯一的光源、那个冰冷但强大的存在扑了过去!
“王爷……呜……有鬼……好多血……好黑……他们要抓我……呜哇……”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小小的手死死抓住了永容王垂落在身侧、绣着精致龙纹的月白袍袖一角!仿佛那是唯一能将他从无边血海中拉出的救命绳索。
冰冷的锦缎触感入手,带着一丝属于那个男人的微凉体温。藏海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攥得指节都泛了白,将脸深深埋进那带着冷冽松香气息的袍袖褶皱里,放声大哭,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哭出来。
永容王的身体,在藏海抓住他袖角、并将湿漉漉、沾满泪水和冷汗的小脸埋上来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垂眸,看着那只死死攥着自己龙纹袖角、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小手,又看看袍袖上迅速洇开的那一小片深色水痕——混合着泪水、汗水和……或许还有一点鼻涕。
他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眉心那点微蹙的痕迹似乎深了一分。他沉默着,没有推开,也没有安抚。时间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藏海撕心裂肺的哭嚎在烛影摇曳的书房里回荡,与窗外的狂风暴雨交织成一片混乱的乐章。
不知过了多久,藏海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依旧抖得厉害,但紧紧攥着袖角的手却丝毫没有放松。
永容王的目光从袖角上那团刺目的湿痕移开,重新落回摊开的奏折上。他执起朱砂笔,仿佛无事发生,笔尖继续在纸页上沉稳地划过。只是那落笔的沙沙声,似乎比方才更慢、更沉了些。
“再乱动,”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被扰了清净的不耐烦和某种奇特的警告,清晰地钻进藏海抽噎的间隙,“本王就把你丢出去喂鱼。”
这冰冷的威胁,在此刻惊魂未定的藏海耳中,却奇异地带上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至少……王爷没有立刻把他扔出去。他依旧死死攥着那截冰冷的袖角,将脸埋在里面,只发出细微的、压抑的呜咽,身体却不敢再剧烈地颤抖乱动。
书房里再次陷入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雷暴,以及藏海逐渐变得微弱、最终只剩下均匀细微呼吸的声响——他哭累了,巨大的情绪消耗和突如其来的安全感,让他在那冰冷又熟悉的松香气味包裹下,竟攥着那截龙纹袖角,蜷缩在宽大的紫檀木椅旁冰凉的金砖地上,沉沉地睡了过去。小小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微微蹙着,残留着一丝惊悸的痕迹。
永容王批阅奏折的动作,在藏海呼吸变得均匀绵长时,微微一顿。他放下朱砂笔,垂眸看向蜷缩在脚边地毯上的小小身影。
烛光柔和地洒落,勾勒出藏海苍白稚嫩却安然沉睡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扇形的阴影,沾着未干的泪痕。那只小手依旧固执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他月白袍袖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那是他沉入梦乡的唯一锚点。
永容王的目光在那只攥紧袖角的小手上停留了片刻。深邃的凤眸里,冰封的湖面之下,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涌动,快得无法捕捉。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薄茧,似乎想拂开那只攥得太紧的手,或者……替那睡梦中依旧蹙着眉的孩子抚平眉间的惊悸?
指尖在距离藏海额头寸许的地方,倏地停住。
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瞬间将书房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映出永容王脸上那一闪而过的、极其罕见的凝滞。随即,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那伸出的手,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缓缓收回。重新握住了冰冷的朱砂笔杆。
他不再看脚边沉睡的孩子,目光重新投向堆积如山的奏折,执笔的手腕沉稳依旧,落笔的沙沙声重新响起,与窗外的风雨声交织在一起。
只是那端坐的身姿,在摇曳的烛火光影中,如同沉默的山岳,纹丝不动。案头的烛火,一点点燃尽,又无声地被换上新的。更漏里的细沙,悄无声息地流淌,标记着子时、丑时、寅时……
窗外肆虐的风雨,不知何时渐渐停歇。雷声远去,只剩下屋檐滴水的滴答声,如同更漏的余韵。东方天际,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的微光,透过窗棂,温柔地驱散了书房的黑暗,也落在那张伏案工作的、俊美却难掩一丝疲惫的侧脸上。
永容王放下手中最后一份批阅好的奏折,揉了揉微微发胀的眉心。他垂眸,看向脚边。
藏海依旧沉沉地睡着,蜷缩的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只是那紧蹙的眉头,在熹微的晨光中,似乎终于舒展开了一些。小脸在柔和的光线下,显露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安宁。那只小手,依旧固执地、用尽全力地攥着他月白锦袍的袖角,仿佛那是他安眠的全部倚仗。
永容王静静地看了片刻。深邃的凤眸里,映着晨光中孩子安恬的睡颜,也映着自己月白衣袖上那团早已干涸、却依旧刺目的深色泪痕水渍。
他缓缓地、极其小心地,试图从藏海紧攥的小手中,抽出自己的袍袖。
然而,睡梦中的孩子仿佛有所感应,小眉头立刻又蹙了起来,鼻翼翕动,发出不满的、细微的哼哼声,小手非但没有松开,反而攥得更紧了!仿佛在睡梦中也要牢牢抓住这唯一的依靠。
永容王的动作顿住。
他维持着那个微微倾身、试图抽离的姿势,僵持了片刻。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拂过水面的微风,瞬间消散在晨光里。
他放弃了抽离的动作,重新靠回宽大的椅背中,闭上了那双布满细微血丝、彻夜未阖的凤眸。任由那只小小的、温热的手,依旧死死攥着自己冰冷的龙纹袖角。晨光温柔地洒落,将这一大一小、一坐一卧的剪影,定格在空旷寂静的书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