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晨光,如同最细腻的金粉,温柔地透过精雕细琢的紫檀木窗棂,洒满了空旷寂静的书房。光线在堆叠的奏折上跳跃,在紫檀木书案光滑如镜的表面流淌,最终落在那蜷缩在宽大椅子旁、地毯上的小小身影上。
藏海是在一阵暖融融的包裹感中醒来的。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又悠远的冷冽松香,还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墨香和烛火燃尽的微焦气息。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视线先是模糊,随即聚焦在眼前一片月白色的、绣着繁复龙纹的锦缎上——那锦缎离他的脸颊极近,带着人体的微温。
他懵懂地眨了眨眼,意识如同沉船缓缓浮出水面。昨夜破碎而恐怖的梦魇、电闪雷鸣中绝望的奔逃、撞开书房门的莽撞、攥着冰冷袖角嚎啕大哭的狼狈……记忆的碎片纷至沓来。他猛地想起什么,小手下意识地收紧——掌心果然还紧紧攥着那截光滑微凉的月白锦袍袖角,指节因为一夜的用力而有些僵硬发酸。
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小脸,顺着那月白锦袍的纹路,一点点向上望去。
永容王萧景容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椅中。晨光勾勒出他俊美无俦的侧脸轮廓,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倦意,但那双深邃的凤眸依旧清明。他并未低头看藏海,目光落在手中一份摊开的奏折上,修长的手指拈着朱砂笔,笔尖悬停,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只是那端坐的身姿,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稳定,仿佛一整夜都未曾移动过分毫。
藏海的心,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捏了一下,又酸又胀。他知道,王爷是为了他……才这样坐了一整夜。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彻底冲散了昨夜残存的恐惧,也模糊了曾经根深蒂固的畏惧。他松开紧攥了一夜、已经有些皱巴巴的袖角,小脸微微发烫,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唤道:“……王爷?”
永容王执笔的手微微一顿,终于垂下目光。那双凤眸落在藏海睡眼惺忪、还带着枕痕和一丝羞赧的小脸上。里面没有了审视,没有了惯常的冰冷嘲弄,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甚至……藏海觉得,那眼底深处似乎有一丝极淡、极淡的,如同晨雾般难以捕捉的柔和。
“醒了?”永容王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淬了冰的调子,而是带着一种刚醒不久的低沉沙哑,却奇异地并不刺耳,“醒了就起来,地上凉。”
没有斥责他昨夜的失态,没有追问那场荒诞的噩梦,也没有提起他攥了一夜袖角的僭越。这平静的、近乎寻常的语气,反而让藏海心头那股暖意更盛了些。他“嗯”了一声,乖乖地爬起来,揉了揉有些发麻的小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书案一角吸引。
那里,除了堆积的奏折和文房四宝,还多了一个东西——一个约莫两个巴掌大小、由无数细小精巧的紫檀木零件散乱堆放的圆形基座。基座中央有凹陷的轨道,旁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环圈、支架、还有几个微小的、刻着星辰标记的铜球。
是那个前朝浑天仪的模型残件!藏海想起来了,前两日福伯整理库房时翻出来的旧物,说是精巧得很,可惜散架了,没人能复原。当时王爷只是瞥了一眼,就让人送到了书房角落吃灰。
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如同沉睡的琴弦被悄然拨动,瞬间攫住了藏海的心神。他忘记了刚睡醒的迷糊,也忘记了腿脚的酸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凑近了书案,眼睛亮晶晶地盯着那堆散乱的零件。
“王爷……”他伸出小手,指着那堆零件,声音里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渴望,“这个……我能看看吗?”
永容王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落在那堆蒙尘的残件上,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一堆破烂木头,有什么可看?”
话虽如此,他却并未阻止,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奏折,朱砂笔尖悬而未落,仿佛默许。
藏海得了这无声的许可,心头一喜。他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沉重的紫檀木基座连同散落的零件,一股脑儿地抱到了书案下方地毯上属于他的那个小角落——那里铺着一块厚实的绒毯,旁边还放着他那本深蓝色封皮的《地脉论》,已经被他翻得边角微卷。
他盘腿坐下,将零件在绒毯上小心地摊开。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凉光滑的木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切感,如同温润的溪流,瞬间淌过四肢百骸。那些复杂的榫卯接口、环圈上的刻度、铜球上微小的星宿标记,在他眼中不再是冰冷的死物,而是蕴含着天地至理的、跃跃欲试的精灵。
他不再需要图纸,也不再需要任何指引。那双总是带着好奇或狡黠的大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性的专注。小小的手指如同拥有自己的生命,灵活而精准地在散乱的零件中穿梭、挑选、试探。
“咔哒。”
一个带凹槽的环形支架,被稳稳地嵌入基座中央的轨道卡口。
“咔哒。”
稍小一圈的赤道环,带着星辰刻度,精准地套入支架的凹槽。
“咔哒。”
黄道环倾斜着,以特定的角度与赤道环咬合,严丝合缝。
……
每一个动作都流畅自然,没有丝毫犹豫。那些在旁人眼中如同天书的榫卯结构,在他指尖仿佛有着天然的默契。他全神贯注,小小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鼻尖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都沉浸在一个旁人无法理解的、充满韵律与奥秘的世界里。偶尔遇到一个看似复杂的嵌套,他会停下来,指尖在零件上轻轻摩挲片刻,如同在倾听木头的低语,然后嘴角便会勾起一丝了然的、自信的弧度,再次动手,问题迎刃而解。
时间在静谧的书房中无声流淌。阳光从窗棂的一角,慢慢爬到了书案中央。
永容王批阅奏折的动作,不知何时早已停下。朱砂笔被他搁在笔山上,一滴饱满的朱砂悬在笔尖,欲滴未滴。他微微侧首,目光不再是投向奏折,而是垂落在地毯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上。
他看着藏海那双在阳光下仿佛跳跃着星光的专注眼眸,看着他灵活翻飞、带着不可思议韵律感的小手,看着那些冰冷死寂的零件在他指尖如同被赋予了生命,一点点组合、咬合、归位,最终呈现出那个传说中能观测天象、推演星辰的浑天仪雏形!
那专注的神情,那近乎本能的、对空间和结构超凡的领悟力,那指尖流淌的、难以言喻的韵律……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劈开了永容王眼底惯常的平静深潭!
他的眸色,在晨光中,几不可察地加深了。如同最上等的墨玉,在光线下折射出幽邃的、难以捉摸的光芒。那里面翻涌着审视,探究,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种……极其深沉、如同发现稀世璞玉般的震动!
当最后一个小巧的、刻着北斗七星图案的窥管被藏海稳稳地嵌入黄道环上预留的卡槽,整个浑天仪模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悦耳的“嗡”的轻鸣,仿佛沉睡的星辰终于归位!
“好啦!”藏海长长舒了一口气,小脸上绽放出纯粹而明亮的、如同朝霞般的笑容,带着完成杰作后的巨大满足和自豪。他抬起头,献宝似的看向书案后的永容王,眼睛亮得像盛满了星辰:“王爷您看!它动了!”
他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拨动最外层的赤道环。那环圈带着星辰刻度,在支架上流畅地旋转起来,带动内里的黄道环和窥管也随之缓缓运转,精巧的铜球在轨道上滑动,模拟着星辰的运行轨迹。虽然只是微缩的模型,却自有一股玄奥而和谐的气息流淌开来。
永容王的目光,从藏海灿烂的笑脸,缓缓移向他手中那尊在晨光下流转着紫檀木温润光泽、结构精妙绝伦的浑天仪模型。那深邃的眸色,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久久未散。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书房里只剩下浑天仪模型环圈旋转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摩擦声,以及藏海兴奋又略带紧张的呼吸声。
良久。
永容王才缓缓站起身。他绕过宽大的书案,走到藏海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小人儿和那尊精巧的浑天仪一同笼罩。
他微微俯身,伸出修长的手指,指尖并未触碰模型,只是悬停在旋转的赤道环上方寸许,感受着那微不可察的气流。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刻尺,一寸寸扫过模型上每一个榫卯接口、每一道刻度、每一颗铜球的方位。
那专注审视的目光,让藏海刚刚升起的兴奋感稍稍冷却,心头又浮起一丝忐忑。王爷……不满意吗?
就在藏海忍不住想开口询问时,永容王收回了手。他直起身,目光从浑天仪移开,重新落回藏海那张写满期待和一丝不安的小脸上。
没有预想中的“蠢材”或“笨手笨脚”。
永容王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晨光中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前所未有的郑重,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藏海心上:
“明日,”他顿了顿,深邃的凤眸里映着藏海小小的身影和那尊凝聚着智慧光芒的浑天仪,眸色深沉如海,“随本王入工部库房。”
藏海愣住了,小嘴微张,一时没反应过来。
工部……库房?
王爷要带他去……工部库房?那个传说中存放着无数奇巧机关、精密仪器的神秘地方?
巨大的惊喜如同烟花,在藏海小小的胸腔里轰然炸开!瞬间驱散了所有的不安!他猛地仰起小脸,看向永容王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却不再冰冷的俊脸,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真……真的吗?王爷?!”
永容王看着他这副喜形于色、几乎要跳起来的模样,几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唇角。那细微的弧度,快得如同错觉,却让那张冰雕般的脸瞬间生动起来,仿佛暖阳融化了最坚硬的冰棱一角。
“嗯。”他淡淡应了一声,算是回答。随即,目光掠过藏海因为兴奋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那尊浑天仪,又补上一句,依旧是那熟悉的、带着点刻薄腔调的语气,却奇异地不再刺耳:“省得你闲得发慌,在府里拆东墙补西墙。”
说完,他不再看呆愣在原地的藏海,转身走向殿外。月白的袍角在晨光中划出一道清冷的弧线。
藏海抱着那尊复原的浑天仪模型,站在原地,小脸上还残留着难以置信的狂喜。他看着王爷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怀中这凝聚着自己心血和天赋的造物,再看看书案上那本被翻旧的《地脉论》……
阳光暖融融地洒满书房,空气里沉水香的气息仿佛也带上了温度。
王爷……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