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已入深秋,王府庭院里那几株高大的银杏树,如同披上了黄金甲胄,在澄澈的碧空下燃烧着耀眼的金焰。微风拂过,扇形叶片簌簌飘落,在青石板上铺开一层松软厚实的金毯。藏海蹲在回廊转角处,小脸被透过稀疏叶隙的暖阳晒得微红,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一个精巧的黄铜罗盘。罗盘不过巴掌大小,是前几日王爷从工部库房出来时,随手丢给他的“小玩意儿”。紫铜盘身被摩挲得温润光亮,磁针在光滑的池子里微微颤动着,最终稳稳指向南方离位。
藏海伸出小小的手指,沿着盘面上那细如发丝的鎏金刻度线,从离位缓缓滑向坤位(西南),小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推演着什么无形的轨迹。半年来,王爷默许甚至纵容他接触这些堪舆星象之物,工部库房那些尘封的奇巧机关仿佛为他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王府里那些看似随意的假山、回廊、池塘的布局,在他眼中渐渐有了新的意义,不再是单纯的景致,而成了某种宏大“气脉”的微小节点。他沉迷其中,乐此不疲,连王爷偶尔刻薄的“小神棍”调侃,也能坦然受之,甚至能鼓起勇气小声反驳一句“才不是”。
午后的阳光暖融融的,空气里浮动着草木干燥的清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桂子甜香。藏海正沉浸在罗盘与庭院方位微妙的呼应感中,一阵刻意拔高、带着明显矫揉造作意味的谈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份宁静。
“哎呀,永容王府这园子,真是百看不厌,处处透着风雅贵气,到底是王爷的居所,非同凡响啊!”
“可不是嘛赵夫人,您瞧这太湖石堆叠的假山,这意境,啧啧……”
“还有这金桂,香得醉人!比我们府上那几株可强多啦!”
藏海闻声抬起头。只见回廊那头,福伯正引着几位衣着华贵的妇人款款走来。为首一位,穿着深紫底绣金牡丹纹的锦缎褙子,头上珠翠环绕,面皮白净,眉眼间却透着一股精明算计,正是御史中丞赵乾的夫人。她身侧簇拥着几位同样珠光宝气的官家女眷,边走边奉承着。
赵夫人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蹲在廊角的藏海,那眼神如同细密的针尖,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快得如同错觉。她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声音愈发尖利:“哎呀,这不是王爷跟前那位……小公子吗?真是越长越精神了!瞧瞧这通身的气派,比我们琰儿看着还贵气几分呢!”话语里的酸意几乎要溢出来。
藏海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收起罗盘,站起身,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见过赵夫人,各位夫人。”声音清脆,举止已带了几分王府养出的从容,只是眼底那点小狐狸般的狡黠依旧藏不住。
赵夫人矜持地微微颔首,算是受了礼,目光却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尤其在看到他手中那个明显价值不菲的古朴罗盘时,眼底的暗色更深了些。她没再多言,领着女眷们说说笑笑,随着福伯往专门待客的西花厅方向去了,留下一阵浓郁的脂粉香气。
藏海皱了皱小鼻子,对这种浮夸的应酬本能地不喜。他刚想重新蹲下研究罗盘,目光却无意间瞥见廊柱旁太湖石缝隙里,一点异常的光泽一闪而过。他好奇地凑近两步,弯腰细看。
只见一块形态嶙峋的太湖石底部凹陷处,静静地躺着一支……珠钗?
那珠钗样式极为华丽繁复,纯金打造的缠枝牡丹花托,花瓣层叠舒展,工艺精湛。花托中心,并非寻常珍珠,而是嵌着一颗硕大浑圆、光泽温润内敛的东珠!珠体在午后阳光下流转着淡淡的虹彩,周围还点缀着数颗小指肚大小、莹白无瑕的小珍珠,如同众星拱月。即使藏海对首饰不甚了解,也能一眼看出此物绝非寻常,价值连城。
藏海心头一跳。方才赵夫人她们一行人刚从这里走过……难道是她们谁不小心遗落的?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回廊静悄悄的,除了他并无旁人。
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想将那支珠钗从石缝里取出来,好交给福伯处理。指尖刚触碰到那冰凉的黄金花托——
“藏海!你在那儿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一个带着明显怒意和恶意的少年声音,如同破锣般在不远处炸响!
藏海被惊得一哆嗦,珠钗差点脱手。他猛地抬头。
只见赵琰不知何时已站在回廊另一头,正叉着腰,一脸鄙夷和愤怒地瞪着他。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年龄相仿、同样穿着锦袍、眼神闪烁的跟班。
赵琰几步冲上前,目光如同淬了毒的钩子,先是狠狠剜了藏海一眼,随即死死盯住他手中那支华光璀璨的东珠钗!他脸上瞬间露出一种混合着“果然如此”和“抓住把柄”的狂喜表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好啊!原来是你偷的!快把我娘的御赐东珠钗还来!”他一边喊着,一边不由分说地伸手就去抢夺藏海手中的珠钗!
藏海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诬陷和抢夺惊得又怒又急,小脸瞬间涨红:“你胡说!这是我刚捡到的!”他本能地将握着珠钗的手藏到身后,连连后退。
“捡到的?放屁!”赵琰扑了个空,更加气急败坏,指着藏海的鼻子厉声骂道,“这偏殿回廊除了你刚才在这儿鬼鬼祟祟,还有谁来过?分明就是你偷了我娘带来的御赐之物,藏在这里!快交出来!不然抓你去见官!”
他身后的两个跟班也立刻帮腔:
“就是!我们都看见了!”
“小小年纪就做贼!王爷府里怎么会有你这种人!”
争吵声和赵琰尖利的指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打破了王府午后的宁静。仆役们闻声聚拢过来,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一幕,面面相觑,神色各异。福伯也匆匆从西花厅方向赶回,见此情景,脸色顿时变得凝重。
“怎么回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福伯沉声喝道,目光扫过气得小脸通红、攥着珠钗的藏海,又看向一脸“正气凛然”的赵琰。
“福管家!您来得正好!”赵琰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指着藏海,声音带着哭腔(装的)和控诉,“我娘那两支御赐的东珠钗不见了!方才就放在偏殿妆匣里的!定是被这小贼偷了!您看他手里拿的是什么?人赃并获!”
藏海气得浑身发抖,小拳头攥得死紧,大声辩驳:“我没有偷!是我在这里捡到的!就在石头缝里!”他举起手中的珠钗,那硕大的东珠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晕。
福伯看着那支价值连城的珠钗,又看看藏海愤怒又委屈的眼睛,眉头紧锁。此事非同小可,御赐之物遗失,还是牵扯到王爷带回来的小公子……
“一派胡言!”一个更加尖利、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只见赵夫人带着方才那群女眷,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她一眼看到藏海手中的珠钗,立刻用手帕捂着脸,哭天抢地起来:“哎呀我的天爷啊!这可是太后娘娘亲赐的东珠钗啊!怎么就……怎么就被这……这野孩子给偷了啊!王爷!王爷您可得给臣妇做主啊!”
她哭喊着,目光却穿过人群,精准地投向回廊尽头——那里,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清冷孤峭的身影。
永容王萧景容不知何时已闻讯而至。他依旧是一身清贵的月白云纹常服,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如松。秋日午后的暖阳落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却化不开那眉宇间凝着的、山雨欲来的寒意。他没有看哭嚎的赵夫人,也没有看愤怒的赵琰,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如同两道冰冷的实质锁链,越过众人,牢牢地锁在藏海那张因为巨大委屈和愤怒而涨得通红、眼中甚至隐隐泛起泪光的小脸上。
藏海对上那目光,心头的委屈如同决堤的洪水。他张了张嘴,想喊“王爷”,想辩解,喉咙却被堵住,只能死死攥着那支惹祸的珠钗,倔强地挺着小胸脯,用那双燃着怒火和泪光的眼睛,无声地回望着王爷。
王爷会信他吗?就像信他复原浑天仪那样?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冷冰冰地斥责他惹是生非?
永容王的视线在藏海脸上停留片刻。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皮相,直抵人心深处。他看到了那孩子眼中纯粹的愤怒,被诬陷的巨大委屈,还有一丝连藏海自己都未察觉的、对他的依赖和期盼。
随即,那冰冷的目光缓缓移开,扫过哭天抢地的赵夫人,扫过一脸得意仿佛胜券在握的赵琰,最后落在那支被藏海紧紧攥在手中、光华流转的东珠钗上。
整个庭院,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赵夫人的哭嚎都下意识地压低了,只剩下风吹过银杏叶的沙沙声。
就在这紧绷到极点的寂静中——
永容王薄唇轻启,低沉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平地惊雷,带着不容置喙的冰冷威压,清晰地响彻在每个人的耳畔:
“赵夫人既认定御赐之物是在本王府中遗失,”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寒冰利刃,缓缓扫过赵家母子瞬间僵硬的脸,“那便好办。”
他微微抬手,一个简单的手势。
“周放。”
“属下在!”侍卫统领周放如同鬼魅般瞬间出现在王爷身侧,躬身抱拳,声音洪亮。
“即刻封锁王府所有出口。”永容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如铁,砸在地上,“所有人,原地不动。给本王——搜!”
他冰冷的目光最后定格在赵琰那张由得意转为惊愕、继而煞白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近乎残酷的弧度,补上那句如同最终审判般冰冷的话语:
“搜遍王府,掘地三尺。”他微微倾身,如同俯瞰蝼蚁,声音清晰地传入赵琰和赵夫人耳中,也敲在每一个人的心上,“若搜不出第二支东珠钗……”
他顿了顿,那冰冷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压迫感。
“赵家,便以‘御前诬告、构陷亲王’之罪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