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铺怨灵事了,杭州城东重归宁和。灵隐寺内,梵音袅袅,香火氤氲。然而,道济的心境却仿佛被无形巨石压着,沉郁难明。一连数日,他刻意将自己“忙”得不见踪影,那份深藏的情意与沉重的“亏欠”感交织缠绕,让他本能地躲避着胭脂的目光。今日,他总算“消停”,躲进自己那间杂乱无章的禅房,四仰八叉地躺在硬板床上,一柄破蒲扇盖着脸,隔绝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
胭脂静立在虚掩的门外。他的刻意回避,她早已洞悉。是时候了。她抬手,指节轻叩门扉。
“谁啊?和尚我今日闭关参禅,闲人免扰!”门内传来道济闷闷的、带着几分不耐的声音。
胭脂并未停顿,径直推门而入。禅房内光线昏暗,混杂着淡淡的酒气与墨香。道济依旧躺着,纹丝未动。
“道济师父这‘禅’,参得倒是清闲。”胭脂清泠的声音响起,似珠玉落盘,带着一丝极不易察觉的、了然的笑意。她缓步走进,在离床几步远的窗棂旁站定,素白的衣袂在微尘浮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沉静。
道济闻声浑身一僵,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掀开脸上的蒲扇,露出底下那张写满窘迫的脸。他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尊…尊者?这…乱得很,实在不是待客之地……”
“无妨。”胭脂目光沉静如水,直直望向他,“我看道济师父今日得闲,便不请自来了。有些话,想同你聊聊。”
道济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下意识抓过破扇子胡乱扇动,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聊?聊什么?和尚我…挺好!能吃能睡,逍遥自在!”
“道济师父,”胭脂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纷扰的力量,清晰打断他,“自从我下凡,出现在灵隐,你为何总是刻意躲着我?连目光相接都不敢?”
道济心头猛地一跳,嘴硬道:“躲?没有的事!胭脂你多心了!和尚我疯疯癫癫惯了,神出鬼没……”
“看着我。”胭脂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道济被迫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她那双沉静如深潭的眸子里。那里没有责备,只有洞悉一切的澄澈。
看着他那心虚强撑、眼神游移的别扭模样,胭脂唇角微扬,“噗嗤”一声轻笑出来,打破了方才的凝重:“还说没有?你我自幼一起长大,你什么性情,我会不知?”语气里是久违的熟稔与亲昵,“别扭,嘴硬,心里装了事,就爱装疯卖傻躲起来。从小如此,到现在这毛病竟然愈发熟练了。”
这轻笑声和直指核心的话语,瞬间击溃了道济勉力维持的伪装。他肩膀一垮,颓然低下头,声音沙哑沉重,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我…胭脂…我知道…不只是…我…我对你…” 那滚烫的“情”字在舌尖灼烧翻滚,终被汹涌的愧疚淹没,“…是我欠你良多…太多…不敢面对…怕那债…还不清…”
胭脂静静听着,待他急促的喘息稍稍平复,才轻轻开口,声音如同春日穿透云层的暖阳,温柔而坚定:“所以,你就躲着?道济师父,你日日劝人放下执念,为何自己却困死在这‘亏欠’二字里?”
她微微叹息,目光温暖包容,仿佛能融化他心头的坚冰:“放下那座山吧,修缘。”她唤出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带着穿透时光的理解,“胭脂从未觉得你需要‘还’。”
看着道济震惊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眸,胭脂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彻底挥别过往、坦然拥抱当下的力量:
“我想与你和白灵、白雪她们一同降妖除魔,济世救人。你继续做你的疯和尚,我做我的胭脂。你我之间,不必疏离,你不必躲我。”
道济浑身剧震!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情绪——震惊、心疼、难以置信的释然,更有一种压抑太久、几乎要冲破胸膛的炽热情感!他看着眼前目光坦荡、神情坚定的女子,那句“不必疏离”、“不必躲我”的坦然邀约,如同温暖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心中那道名为“亏欠”的、摇摇欲坠的堤坝。胸腔里被禁锢了太久的情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嘴唇剧烈翕动,那句饱含深情的“情”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胭脂眼中那份清澈纯粹的期许——那是对“自然而然相处”的期许,而非此刻汹涌的表白。最终,那滔天的情感被他强行按下,化作一声沙哑却无比释然、带着全然的放松和一丝不易察觉哽咽的轻唤:“…胭脂。” 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愧疚、所有的释怀,都浓缩在这声呼唤里,重逾千钧。
“嗯。”胭脂轻轻应了一声,仿佛读懂了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惊涛骇浪。她目光流转,落在小几上一个油纸包上。她走过去,动作自然地打开,里面是一个烤得焦香、尚带余温的红薯。她拿起红薯,走回道济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递给他,眼中是熟悉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浅淡笑意:“道济师父的手艺,凉了可惜。”
道济看着她递来的红薯,又看看她眼中放下重负后的轻松与暖意,心头积压的阴霾刹那间烟消云散。他接过红薯,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诱人、冒着热气的薯瓤。他没有直接递回,而是就着剥开的姿态,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和笨拙的温柔,将红薯朝胭脂的方向抬了抬:“你也…尝尝?”
胭脂看着那金黄的热气,又看看道济眼中纯粹的、卸下负担后的暖意,唇边的笑意加深。她自然地向前一步,微微低头,就着他捧着红薯的手,小口咬了一下那香甜的瓤肉,眉眼弯起,带着满足:“嗯,火候正好。”语气亲昵自然,仿佛回到了旧日时光。
昏暗的禅房里,一人捧着剥开的红薯,一人就着对方的手小口品尝。没有逾矩的举动,只有一种心意相通后,水到渠成的、无比和谐的宁静与温暖。空气里弥漫着红薯的甜香和释然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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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房外,此刻却上演着截然不同的一幕:
白灵、白雪、赵斌、广亮、必清,甚至还有几位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僧人,都屏息凝神,将耳朵紧贴在门缝、眼睛凑在窗棂的缝隙上,努力捕捉着房内的动静。里面的声音虽不大,但关键的对话却清晰地钻入众人耳中。
白雪激动得小脸通红,紧紧抱着白灵的胳膊,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尖叫:“师姐!大师姐说想和我们一起!还让圣僧不必躲她!”
白灵眼中水光闪动,轻轻拍着白雪的手背,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嗯…师姐她…终于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赵斌一脸兴奋,用胳膊肘用力捅了捅旁边僵直的陈亮:“亮子!听见没!尊者说‘不必疏离’!师父那声‘胭脂’叫得!我的天!骨头都酥了!肉麻死了”他夸张地搓着胳膊。
广亮胖脸上的绿豆眼瞪得溜圆,下巴上的肉都在抖动:“乖乖隆地咚…这…这是把话说开了?不躲了?道济师弟还给胭脂剥…剥红薯?阿弥陀佛!怪哉!怪哉!”他一时难以消化这颠覆性的画面。
必清天真地拍手(又赶紧捂住自己的嘴,眼睛亮晶晶):“太好了!圣僧师父和胭脂姑娘不吵架了!还…还一起吃红薯!真香啊!”
轮到陈亮发表看法了。
赵斌又用力捅了他一下:“喂!亮子!说话啊!傻了还是魂儿丢了?”
陈亮却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透过门缝缝隙死死盯着里面的景象——道济捧着红薯递过去,胭脂低头轻咬的那一幕温馨得如同画卷。他整个人仿佛石化成了泥塑木雕,对赵斌的催促和众人的目光毫无反应。
广亮不耐烦地压低嗓门催促:“陈亮!木头疙瘩!发什么呆呢?!”
白雪也好奇地歪头看他:“陈亮?你没事吧?”
陈亮依旧毫无反应,仿佛灵魂已经彻底被门缝里的景象吸走,定格在那震撼的一刻。
赵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对着其他人夸张地一摊手,做了个“没救了”的口型:“得!又卡壳了!关键时候指望不上!切~” 众人也心领神会,带着满足的笑容(广亮是困惑加强烈的好奇),轻手轻脚地准备撤离,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心照不宣的“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禅房内,道济看着胭脂近在咫尺的、安静品尝的侧脸,清晰地捕捉到门外那声刻意拉长的“切~”和窸窸窣窣远去的脚步声,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然而,他的眼中却盛满了释然后的融融暖意,再无一丝阴霾。心锁已开,前路纵有宿命考验,此刻的灵隐寺,烟火人间,暖意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