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学校社团招新。
我路过勤工助学中心的摊位,被塞了一张传单——
“免费家教培训,时薪 80 元起,优先贫困生。”
我低头看自己的鞋,右脚鞋底开胶,走路时“吧嗒吧嗒”像打着拍子。
填表时,紧急联系人那一栏,我写了宋琪的名字,关系栏犹豫半天,填了“兄妹”。
培训第一天,老师让我们模拟试讲。
我讲的是小学三年级数学,鸡兔同笼。
讲到一半,想起父亲当年拿酒瓶敲我头:“笨得像猪,猪都能算出来!”
粉笔在我手里“啪”地断了,断口飞出去,正砸在旁听老师皮鞋尖上。
老师弯腰捡起粉笔头,温和地说:“继续,你讲得很好。”
全班笑,我也笑,笑着笑着眼眶发热,低头假装揉眼睛,把粉笔灰抹得满脸都是。
第一份家教在东五环外的回迁房。
学生叫小凯,十岁,多动症,妈妈穿着睡衣给我开门,脸上有没卸干净的亮片眼影。
小凯把橡皮切成碎渣,撒在风扇上,橡皮雨落了我一头。
我蹲下来,从书包侧袋摸出宋琪给我的糖。
: “给你,”我说:“但你要先写完这道题。”
小凯愣住,手指在包装处摩挲,忽然安静下来,低头写题。
他妈妈递给我一杯温水,玻璃杯上印着褪色的喜字,杯底沉着一粒枸杞,像小小的救生圈。
十一月,北京下第一场雪。
我收到第一笔家教工资,320 块现金,卷成一卷,用橡皮筋勒着。
下班后,我带宋琪去清华西门的炸酱面馆。
店面不足十平米,墙上贴着 90 年代的挂历女郎,穿红色泳衣,笑得牙床发亮。
炸酱面 8 块一碗,我给她加了一份鸡蛋,多收 2 块。
面端上来时,酱色发黑,黄瓜丝切得粗细不均,宋琪却吃得鼻尖冒汗。
吃到一半,她忽然把碗推到我面前:“哥哥,你吃蛋黄,我不爱吃。”
蛋黄被筷子戳得碎碎的,浸在酱汤里,像一颗小小的落日。
十二月初,周师姐找我,说心理系实验室缺一个长期助理,整理问卷,时薪 100。
我连夜写了简历,用图书馆的破打印机,A4 纸卷边,字有点糊。
面试那天,我穿了唯一一件衬衫,领子发黄,我用橡皮擦了十分钟,擦出一道白痕。
实验室的暖气太足,我鼻尖冒汗,衬衫后背湿透,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皮。
导师问我:“你对创伤后应激障碍怎么看?”
我想到父亲摔碎的酒瓶,母亲青紫的眼眶,宋琪出生那晚亮得惊人的哭声。
我说:“像一场雪崩,埋住了路,但雪底下,草还会发芽。”
导师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明天来上班。”
寒假前,周师姐送给我一张二手小木床。
她说是实验室淘汰的,床板有裂缝,她用粉色毛线缠了好几道,像给伤口缝了歪歪扭扭的针脚。
我和宿管阿姨磨了半小时,才同意把床搬进研究生宿舍的储物间。
储物间不足六平米,没有窗,我贴了张 A4 纸当窗帘,纸上宋琪画了一轮绿色的太阳,涂色出了框,像长毛的月亮。
晚上,宋琪睡在里面,我在外头打地铺。
半夜她滚下床,“咚”一声,我惊醒,冲进去,她坐在地板上揉脑袋,迷迷糊糊问:“哥哥,太阳掉下来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
实验室发了年货,一箱苹果,一箱橙子,还有一袋冻鸡腿。
我把苹果和橙子分给宿管阿姨和隔壁宿舍的师兄,自己留了三只鸡腿。
在公用厨房炖鸡腿时,电饭锅的保险丝烧了,跳闸,整层楼陷入黑暗。
我蹲在走廊,用酒精炉继续炖,火苗舔着锅底,映得墙壁一跳一跳。
宋琪坐在小凳子上,抱着碗等,鸡腿熟了,她先夹了一块给我,油顺着她手腕流到袖口,在毛衣上晕出深色的地图。
除夕,学校空了大半。
我和宋琪在清华西门的天桥上卖气球,气球是周师姐批发的,进价一块五,卖五块。
宋琪戴着兔子发卡,把气球绳子系在手腕上,风一吹,气球东倒西歪,像一群喝醉的鸭子。
有个小男孩要买“粉色小猪”,宋琪踮着脚给他系绳子,发卡突然断了,兔子耳朵掉进下水道。
她愣了两秒,撇嘴要哭,我指指天上:“看,兔子飞走了,去找它妈妈了。”
宋琪抬头,眼泪挂在睫毛上,被风吹成细小的冰晶。
那天我们赚了 87 块,路过便利店时,我用 20 块买了两罐热露露,罐身烫手,我们轮流捧着,像捧着两颗跳动的心脏。
春天来的时候,宋琪在幼儿园交了第一个朋友,叫毛豆,男孩,左脸有块青色胎记,像不小心蹭到的颜料。
毛豆生日,邀请宋琪去家里玩,地址在昌平城中村。
我骑电动车载她去,风把她的刘海吹成中分,露出额头那道浅浅的疤——去年冬天摔的,当时她一滴没哭,只问:“哥哥,疤会不会长翅膀?”
毛豆家租的是半地下室,窗户贴着地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脚。
毛豆妈妈煮了长寿面,面里卧了两个荷包蛋,蛋心溏黄,宋琪悄悄把自己那个蛋戳破,蛋黄流进毛豆碗里。
回去的路上,她趴在我后背睡着,口水流进我衣领,温热,像一小股偷偷融化的春水。
五月,实验室接了新项目,调查留守儿童心理韧性。
我负责整理问卷,看到其中一道题:
“你最怕什么?”
有个 8 岁女孩答:“怕妈妈冬天洗衣服手裂口子,流血。”
我把这句话抄在便利贴上,贴在储物间的床头,旁边是宋琪画的绿太阳。
晚上,等宋琪睡着,我给她涂护手霜,儿童款,草莓味,挤多了,香味浓得刺鼻。
她迷迷糊糊睁眼,问:“哥哥,你也手裂吗?”
我摇头,她就把我的手拉进被窝,贴在她肚皮上,软得像一块刚出炉的年糕。
六月,期末考试周。
我熬夜写论文,老鼠房出来没洗澡,身上带着淡淡的氨味。
宋琪幼儿园体检,查出轻度贫血,医生开了补铁口服液,一盒 98 块,深褐色,像浓缩的血。
她喝第一口就吐了,吐在我唯一一件白衬衫上,铁锈味混着草莓香,诡异而温柔。
我蹲在地上擦污渍,擦着擦着突然哭了,眼泪砸在地板缝里,宋琪爬过来,用袖子给我擦脸,袖子上的草莓味更浓了。
她小声说:“哥哥别哭,我喝,我喝光光。”
第二天,她真的喝光了,嘴角留着一圈褐色痕迹,像偷吃了巧克力的小猫。
暑假,我拿到一笔项目奖金,1500 块。
带宋琪去天安门,地铁 2 号线转 1 号线,人太多,她的小凉鞋被踩掉三次。
天安门广场阳光暴烈,地砖缝隙冒着热气,宋琪的刘海湿成一缕一缕。
我们排在升旗队伍里,前面是个穿汉服的姑娘,裙摆扫到宋琪的脸,她打了个喷嚏,姑娘回头笑,塞给她一把小国旗。
升旗时,宋琪学着大人敬礼,右手五指张开,举到太阳穴,像一棵歪脖子小树。
我给她们拍照,汉服姑娘蹲下来,和宋琪头挨着头,两人笑得牙床发亮。
照片洗出来,背景是模糊的红色人海,宋琪手里的国旗被风吹得鼓起,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八月,房东涨房租,储物间从 800 涨到 1200。
我连夜找房,最后租到北五环外的隔断间,10 平米,没窗,和外卖骑手合租,他昼伏夜出,我们几乎碰不上面。
搬家那天,我用实验室的推车运行李,推车吱呀吱呀,宋琪坐在行李箱上,抱着她的毛绒狗,狗鼻子掉了,用黑线缝上去,歪歪扭扭。
新房间墙皮脱落,露出灰色的水泥,像一片片剥落的旧痂。
我买了最便宜的蓝色墙纸,带星星图案,贴歪了,星星们头朝下,像倒挂在夜空。
宋琪却很高兴,说:“哥哥,我们住在天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