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疑问

深秋的图书馆总是格外安静。周阳坐在靠窗的位置，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给小雨的歌》的旋律。窗外，梧桐树的叶子已经泛黄，偶尔有一两片被风吹落，在阳光下像金色的蝴蝶般翩翩起舞。

"这里。"

轻柔的女声从身旁传来，林小雨将一杯热巧克力推到他面前，自己则捧着一杯柠檬茶。自从艺术节结束后，他们养成了每天放学后在图书馆共度一小时的惯例。周阳会完成作业，林小雨则画画或者看书。

"谢谢。"周阳接过杯子，热气氤氲中看到林小雨的睫毛在阳光下呈现出透明的金色。她今天把头发扎成了丸子头，露出纤细的脖颈，校服领口处别着一枚小小的樱花胸针。

林小雨在他对面坐下，从书包里取出素描本。周阳注意到她的指尖有些颜料渍，显然是刚从画室过来。

"今天画了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林小雨犹豫了一下，翻开展示给他看。纸上是一组速写，记录了周阳在钢琴比赛、篮球场和日常校园生活中的各种瞬间——专注的、欢笑的、偶尔流露的忧郁。最引人注目的是中间那幅，画中的他站在艺术节舞台上，灯光下的侧脸带着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快乐。

"这是..."周阳轻轻抚过纸面。

"你弹《给小雨的歌》时的样子。"林小雨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自由的表达。"

周阳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自由——这个词如此准确地描述了他弹那首曲子时的感受。没有技巧的炫耀，没有评委的目光，只是单纯地想把自己的心意通过音乐传递给她。

"下次我教你弹这首。"他突然说。

林小雨惊讶地抬头："我？弹钢琴？"

"就从最简单的部分开始。"周阳微笑，"你肯定学得会。"

林小雨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很快被好奇取代："好。"

他们相视一笑，窗外的阳光似乎也因此明亮了几分。图书馆的这一隅成了只属于他们的小天地，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纷扰。

"对了，"周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CD，"我重新录了《月光下的秘密》，加入了小提琴的部分。想听听看吗？"

林小雨点点头，周阳将耳机递给她一只。当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时，她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月光洒满琴房的夜晚。小提琴的加入让曲子更加丰满，像是填补了某种空缺。

"好听。"摘下耳机后，林小雨轻声评价，"小提琴的部分...很特别。"

周阳的目光变得深远："我梦见过的旋律。总觉得这首曲子应该有小提琴..."

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打断。来电显示是"妈妈"，周阳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他快步走到图书馆外的走廊才接起电话。

"阳阳，你在哪？"母亲苏媛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图书馆，妈。有事吗？"

"我在你们学校门口。出来一下，有东西给你。"

周阳愣了一下："现在？"

"对，现在。我只有十分钟，还要赶回医院。"

挂断电话，周阳回到图书馆，歉意地对林小雨说："我得出去一下。我妈来了，在校门口。"

林小雨迅速收拾好书本："我跟你一起去。"

十月的风已经带着凉意。周阳和林小雨走到校门口，看到一个穿着米色风衣的短发女性站在一辆白色轿车旁。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看出她和周阳相似的眉眼轮廓——高挺的鼻梁，微微上扬的嘴角，只是她的眼神更加锐利，像是能看透一切。

"妈。"周阳走上前。

苏媛的目光立刻越过儿子，落在林小雨身上。那一瞬间，她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这位是...？"

"我同学，林小雨。"周阳介绍道，"小雨，这是我妈妈。"

"阿姨好。"林小雨礼貌地点头。

"林？"苏媛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个八度，"你母亲是不是林婉？"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林小雨明显怔住了。周阳也惊讶地看向母亲："妈，你认识小雨的妈妈？"

苏媛迅速调整了表情，但眼中的警惕没有完全消散："只是...名字很耳熟。"她从车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周阳，"这是你外公从国外带回来的乐谱，他说你可能用得上。"

周阳接过袋子，却没有移开目光："妈，到底..."

"我得走了。"苏媛打断他，看了看手表，"下周的钢琴比赛别忘了，李教授特意打电话提醒我。"她最后看了林小雨一眼，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简单地道别，"再见，林同学。"

看着白色轿车远去，周阳和林小雨站在原地，一时无言。秋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妈妈...认识我妈妈？"林小雨终于打破沉默。

周阳摇摇头："我不知道。她从来没提起过。"他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三个音乐学院的同学，最好的朋友。但母亲刚才的反应，绝不仅仅是见到老同学女儿那么简单。

林小雨咬着下唇："我妈妈也从来不提过去的事...除了那次发烧说梦话。"

他们慢慢走回校园，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周阳突然意识到，他们的父母之间，或许有着比"老同学"更复杂的关系。

"周末你有空吗？"他突然问。

林小雨抬头看他："嗯？"

"我想...去看看你妈妈。"周阳说，"也许她能告诉我们些什么。"

林小雨的表情变得犹豫："她...情况时好时坏。有时候连我都认不出来..."

"没关系。"周阳轻声说，"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林小雨沉默了一会儿："让我先去看看她...如果状态好，我再告诉你。"

这个妥协让两人都松了一口气。走到分岔路口时，林小雨突然说："你妈妈看起来很严格。"

周阳苦笑："她是心脏外科医生，习惯了掌控一切。我从小到大的钢琴课，都是她一手安排的。"

"你不喜欢钢琴？"林小雨敏锐地问。

周阳没有立即回答。他们路过音乐楼，琴房里的练习声隐约可闻。某个学生在反复弹奏同一段旋律，却总是在某个节点出错。

"我们去琴房吧。"周阳突然说，"我想弹给你听。"

音乐楼的走廊空无一人，大多数学生已经放学回家。周阳用学生证刷开了一间小琴房，示意林小雨坐在他旁边。

他没有弹任何练习曲或比赛曲目，而是一首简单的《小星星变奏曲》，孩童初学钢琴时最常见的曲子。

"这是我学会的第一首曲子。"他的手指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六岁生日那天，我妈送了我一架钢琴，说这是世界上最美的声音。"

变奏曲逐渐复杂起来，周阳的演奏技巧展露无遗，但眼神却越来越遥远。

"她每天下班回来，不管多累，都要检查我练琴的情况。"他的声音低沉，"弹错了，就要重来十遍。比赛没拿第一，就不能吃晚饭。"

林小雨屏住呼吸，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周阳，独自坐在钢琴前，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

"我曾经...恨过钢琴。"周阳的手指突然重重砸在琴键上，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恨它夺走了我的童年，恨它让我和其他孩子不一样。"

他的声音哽咽了，这是林小雨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情绪化。窗外的天空开始聚集乌云，似乎要下雨了。

"直到遇见你..."周阳的声音轻了下来，"那天在音乐教室，你说我看起来很孤独...那是第一次有人看穿我的伪装。"

一滴雨水打在窗户上，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很快，雨幕笼罩了整个校园，琴房里变得昏暗起来。周阳没有开灯，两人的轮廓在灰暗的光线中变得模糊。

"《月光下的秘密》是我为自己创作的第一首曲子。"他轻声说，"也是唯一一首。"

林小雨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小，却很温暖，轻轻覆盖在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谢谢你。"周阳突然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听我弹琴...不是为了比赛，不是为了我妈妈...只是因为我想要弹给你听。"

他们的目光在昏暗的琴房中相遇，某种无声的理解在两人之间流动。雨声成了最好的掩护，让这一刻变得更加私密，更加珍贵。

林小雨突然意识到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周阳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是盛满了无法言说的情感。她的心跳加速，脸颊发烫，却无法移开视线。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随后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两人如梦初醒，同时后退了一点。

"雨好大。"周阳看向窗外，声音有些不自然，"你...怎么回家？"

林小雨看了看表："我等雨小一点再走。你呢？"

"我妈今天值夜班，我回去也是一个人。"周阳站起身，"不如...我弹《给小雨的歌》给你听？真正的完整版。"

林小雨点点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舒展开来。熟悉的旋律在雨声中流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深情，更加完整。她悄悄拿出素描本，开始勾勒周阳此刻的侧脸——微微垂下的睫毛，专注时轻抿的嘴角，还有那种只有在弹这首曲子时才会流露的，纯粹的快乐。

雨一直下到傍晚才渐渐变小。他们共撑一把伞走到公交站，周阳坚持要送林小雨回家。

"不用了，"林小雨摇摇头，"你妈妈不是让你早点回去吗？"

周阳犹豫了一下："那...明天见？"

"明天见。"林小雨微笑着挥手，转身上了公交车。

透过车窗，她看到周阳站在原地目送公交车远去，雨中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她的心揪了一下，突然很想跑回去给他一个拥抱。但公交车已经启动，将那个身影越来越远地抛在后面。

周六早晨，林小雨早早起床，准备去城郊的青山疗养院看望母亲。她特意穿了一件母亲喜欢的淡蓝色连衣裙，带上了一本新的素描本——里面全是她这几个月来画的周阳，打算给母亲看看。

疗养院坐落在半山腰，环境清幽。林小雨在接待处签了名，护士告诉她母亲今天状态不错，正在花园里晒太阳。

林婉坐在轮椅里，望着远处的山峦。即使已经四十多岁，病痛缠身，她依然保持着优雅的气质。长发简单地挽在脑后，露出消瘦却依然精致的侧脸。

"妈。"林小雨轻声唤道。

林婉缓缓转头，眼中闪过一丝光彩："小雨？"

"是我。"林小雨松了口气，母亲今天认得出她，"我来看您了。"

她在母亲身边的石凳上坐下，拿出素描本："我画了很多画，想给您看看。"

林婉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素描，在看到周阳的画像时，她的动作突然停住了。林小雨屏住呼吸，等待母亲的反应。

"这是...谁？"林婉的声音有些颤抖。

"我同学，周阳。"林小雨小心翼翼地说，"他弹钢琴很厉害..."

"周？"林婉猛地抬头，眼中闪过林小雨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他父亲是不是...周明远？"

林小雨的心跳几乎停止："您...认识周教授？"

林婉的手紧紧抓住轮椅扶手，指节发白。她的呼吸变得急促，目光涣散，像是陷入了某种遥远的回忆。

"妈？妈！"林小雨慌了，连忙按下轮椅上的呼叫按钮。

护士很快赶来，给林婉注射了镇静剂。在药物作用下，林婉渐渐平静下来，但眼神变得空洞，不再认识林小雨。

"让她休息吧。"护士轻声说，"你今天先回去。"

林小雨含泪点头，收拾好素描本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她注意到母亲的病历夹从床头柜上滑落，几张纸散落在地。她弯腰去捡，一张泛黄的照片从纸张间飘了出来。

那是一张林小雨从未见过的照片——年轻的林婉站在舞台上，手持小提琴，身边是弹钢琴的周明远，而台下第一排，赫然坐着短发飞扬的苏媛。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给婉，永远记得那个夏夜。2003.8」

林小雨的手微微发抖。那个日期...比周阳的出生还要早两年。那个夏夜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母亲会有这样的反应？为什么苏媛阿姨听到她的姓氏时如此警觉？

她把照片放回病历夹，轻轻吻了吻已经睡着的母亲的额头，带着满腹疑问离开了疗养院。

回城的公交车上，林小雨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思绪万千。她掏出手机，想给周阳发消息，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她只是简单地发了一条：

「今天见到我妈妈了。她...认出了你的画像。」

周阳很快回复：「真的？她说了什么？」

林小雨犹豫了一下：「她说出了你父亲的名字。然后...情绪有些激动。」

对话框上方的"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终周阳只回了一句：「我们明天见面谈。」

林小雨关上手机，靠在车窗上。雨后的阳光透过云层，在路面的水洼中投下破碎的光影。她突然有种预感，那张照片背后，隐藏着一个足以改变她和周阳关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