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里的花
史今第一次在宿舍楼道里撞见抱着脸盆的许三多,是他刚下连的第三个月。小孩子穿着不太合身的作训服,肩膀窄得像根刚抽条的白杨树,怀里的搪瓷盆晃悠着,肥皂水顺着指缝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洇出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
“班长好!”他猛地立定,盆沿磕在膝盖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史今正叼着牙刷往外走,泡沫顺着嘴角往下掉。他含糊地应了声,目光扫过他沾着洗衣粉沫的手——那双手小得可怜,指关节却透着股不自然的红,像是总攥着什么硬东西。
“许三多是吧?”他漱了口,把牙刷塞进搪瓷杯,“三班的?”
“是!”他的声音绷得太紧,尾音都在发颤。
史今笑了笑。这小孩跟花名册上的照片判若两人,照片里眉眼还算舒展,此刻却像只受惊的兔子,眼珠子瞪得溜圆,仿佛他多说一句就要蹦起来。他摆摆手让他走,看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心里莫名地叹了口气。
新兵连考核时他见过他,匍匐前进时动作慢得像蜗牛,实弹射击脱靶三次,最后是哭着把枪放下的。连长当时就拍着桌子说要退兵,是他多了句嘴,说再看看。
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留他。或许是他总在别人休息时偷偷加练,或许是她被老兵训斥时,那副想辩解又把话咽回去的样子,像极了老家邻居家总被欺负的人。
三班上了高原驻训,夜里的风跟刀子似的。史今查铺时,总能看见许三多的被子在动——他总在被窝里偷偷做俯卧撑,呼吸声憋得又轻又急,像只怕被发现的小兽。
“睡不着?”他蹲在床边,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她。
被子猛地僵住。过了好一会儿,许三多才从被角露出半张脸,额头上全是汗:“班长……我想把体能练上去。”
“练体能不是这么练的。”史今伸手想掀他的被子,指尖刚碰到布料,就被他猛地拽紧了。他愣了愣,看见他眼里的恐慌,忽然想起新兵连时,有老兵故意把他的作训服扔在泥水里,他也是这样,死死抱着湿衣服站在操场中央,眼泪掉得比雨还急。
“放松点。”他收回手,声音放轻了些,“明天早上跟我出操。”
从那天起,史今每天提前半小时叫醒许三多。高原的凌晨冷得能哈出白气,他带着他沿着营地跑圈,她跑不动了,他就放慢脚步等;他就喘得说不出话,他就递给他水壶,看着他小口小口地抿水,喉结上下滚动,像只喝水的小鹿。
他的进步慢得惊人。三个月过去,三公里成绩才勉强达标,射击依然是班里垫底。但史今发现,他的眼神变了,不再总是躲闪,偶尔还会偷偷看他,被发现时就慌忙低下头,耳根红得像熟透的苹果。
那年秋天,驻地附近的牧民转场,班里奉命去帮忙赶牛羊。许三多被一头犟脾气的牦牛惊到,慌不择路地摔进了山沟,脚踝肿得像馒头。史今背着他往营地走,山路崎岖,他的重量压在背上,轻得让人心疼。
“班长……放我下来吧。”他在他背上小声说,热气呼在他颈窝里,痒得很。
“老实待着。”他调整了下姿势,“摔断腿了怎么办?”
“我……我给班里拖后腿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连长肯定又要骂你了。”
史今笑了。这小孩心思重,总把别人的话往心里去。他想起上次连长批评他内务差,他夜里三点就起来叠被子,把被角捏得发白。
“他骂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腿,“你好好养伤,比啥都强。”
他没再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深了。史今能感觉到后背的布料慢慢湿了,一小片温热的水渍,顺着脊椎往下滑,像条无声的河。
伤好后,许三多像是变了个人。他开始跟着老兵学打背包,学看地图,甚至敢主动申请站夜岗。有次史今查岗,看见他抱着枪站在哨位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肩膀挺得笔直,不再是那个总缩着脖子的样子。
“冷不冷?”他把军大衣披在她身上。
“不冷!”他挺了挺胸,睫毛上沾着霜,“班长,我今天打靶……上靶了。”
“哦?”史今挑眉,“多少环?”
“五……五环。”他的声音又低下去,“还是很差。”
“比脱靶强。”他帮他把大衣领子竖起来,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耳朵,烫得惊人。他猛地缩回手,咳嗽了两声,“继续站着吧,我走了。”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谢谢”。风把那两个字吹得七零八落,却像颗小石子,在他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
驻训结束回营地,正赶上连里组织文艺汇演。三班出的节目是合唱,许三多站在最边上,嘴张得很大,却没什么声音。史今坐在台下,看着他努力想跟上节奏的样子,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心酸。
演出结束后,大家都去食堂吃夜宵,许三多却蹲在操场边发呆。史今走过去,看见他手里攥着张照片,是新兵连的合影,他被挤在角落里,笑得比哭还难看。
“还在想以前的事?”他在他身边坐下。
他把照片往身后藏,脸颊通红:“没……没有。”
“许三多,”史今看着远处的营房,声音很轻,“你不用总跟自己较劲。”
他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可是班长,我想做得好一点……想让你……让大家都认可我。”
史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转过头,看见他的眼睛在路灯下亮得惊人,像藏着星星。他忽然意识到,这小孩看他的眼神,早就不一样了——不再是新兵对班长的敬畏,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初春的嫩芽,悄悄从冻土下钻了出来。
那天晚上,他们就那么坐着,谁都没再说话。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远处传来战友的笑闹声,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沉默里悄悄变了质。
史今接到调令时,许三多正在帮炊事班洗菜。他手里的胡萝卜“啪嗒”掉在水池里,水花溅了一脸。
“班长……你要走了?”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去教导队进修。”史今尽量让语气轻松些,“就半年。”
“半年……”他低下头,手指抠着水池边缘,指甲缝里全是泥,“那你还回来吗?”
“看情况吧。”史今没敢看他的眼睛。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进修结束,他大概率会调去机关,再也回不了这个偏远的哨所了。
许三多没再问,只是默默地把掉在地上的胡萝卜捡起来,用清水一遍遍地冲。史今看着他单薄的背影,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走的那天,天还没亮。许三多没去送,班里的战士说,他一早就去山上站岗了。史今提着行李上车时,下意识地往山顶看了一眼——晨雾里,有个小小的身影站在哨位上,像棵倔强的白杨树。
车子开出营地,他从后视镜里看着那道身影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山坳里。心里忽然空落落的,像被剜掉了一块。
教导队的日子忙碌而充实,史今把所有精力都放在训练和学习上,可总在夜深人静时想起许三多。想起他做不好动作时急得掉眼泪的样子,想起他偷偷塞给他的、烤得黑乎乎的馒头,想起那个坐在操场边的夜晚,他眼里的星星。
他收到过他两封信,字写得歪歪扭扭,内容全是训练和生活,干巴巴的像份汇报材料。他每次都写很长的回信,告诉他该怎么调整呼吸,怎么瞄准,却从没问过他过得好不好。
半年后,史今被调往团部机关。报到那天,他路过训练场,看见一群新兵在进行格斗训练。一个瘦小的兵被对手摔倒在地,却立刻爬起来,咬着牙又冲了上去,动作虽然还有些生涩,眼神却狠得吓人。
“那是三班的许三多,”旁边的参谋笑着说,“现在可是尖子兵,上次比武拿了第三名。”
史今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在阳光下奔跑、挥拳的身影,忽然觉得眼眶发热。他不再是那个连枪都握不稳的小孩子了,他的肩膀宽了些,步伐稳了些,连头发都剪得更短了,露出光洁的额头,透着股利落劲儿。
训练结束,许三多看见了他。他愣在原地,手里的护具“哐当”掉在地上,跟第一次见他时一样。
“班……班长?”他的声音还是有点抖,却比以前稳多了。
“嗯。”史今走过去,笑了笑,“看来我没白教你。”
他的脸“唰”地红了,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都是你教得好。”
阳光落在他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史今看着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忽然伸出手,想像以前那样拍拍他的头。指尖快要碰到头发时,却被他猛地躲开了。
两人都愣住了。空气里有种微妙的尴尬在蔓延,像夏日午后酝酿的雷阵雨,闷得人喘不过气。
“我……我先去交器材了。”许三多捡起护具,几乎是跑着离开的。
史今站在原地,看着那道比以前挺拔了许多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再是班长和新兵的距离,还有时间,还有身份,还有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团部的任务越来越重,史今很少再有机会去基层。偶尔从战友口中听到许三多的消息,说他成了三班的骨干,说他在实弹演习里立了功,说他……好像有不少人追。
他每次听到这些,心里都会莫名地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揪着。有次下基层检查,他特意绕到三班的宿舍,看见他的床头摆着个小小的搪瓷缸,跟他当年用的那个一模一样。
“这缸子……”他拿起缸子,边缘已经磕掉了漆。
“是你以前用的。”许三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盆衣服,“你走的时候落下的。”
史今摩挲着缸子上模糊的字迹,忽然想起离开那天早上,山顶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他抬起头,看见他站在逆光里,眼神清亮,像高原上的湖水。
“许三多,”他把缸子放下,声音很轻,“有时间吗?一起吃个饭。”
营区外的小饭馆里,他们点了两菜一汤。许三多吃得很少,总是低头扒着米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听说你要提干了?”史今给他夹了块排骨。
“嗯。”他点点头,把排骨夹回给他,“还没定。”
“挺好的。”他笑了笑,“比我强。”
“不是的。”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像是有泪光,“没有你,我走不到今天。”
史今的心猛地一颤。他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那些藏了很久的话忽然涌到嘴边,几乎要脱口而出。可他终究还是咽了回去,端起酒杯喝了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里的酸。
他是他的班长,是带他入门的人。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军衔和职务,还有那条看不见的界线。有些感情,从一开始就注定只能藏在心里,像高原上的格桑花,默默地开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
吃完饭,史今送他回营区。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肩走着,却没什么话。快到营门口时,许三多忽然停下脚步。
“班长,”他低着头,声音很轻,“你……有男朋友了吗?”
史今愣了愣,看着他泛红的耳根,忽然笑了。他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总爱脸红,总爱低着头,总爱把话憋在心里。这么多年过去,他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没有。”他说。
许三多猛地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像藏了许久的星星,终于亮了起来。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只是看着他,笑得像个孩子。
史今也笑了。他伸出手,这一次,他没有躲。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像很多年前在高原上那样。
“傻小孩。”他说。
夜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远处传来军营的熄灯号,一切都跟当年一样,又好像,有什么东西,终于在沉默里,悄悄开了花。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藏在心里的感情,像尘埃里的种子,在岁月里慢慢生根,发芽,终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绽放出最温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