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城堡”客栈的次日清晨,露水还挂在路边的野草上,罗德里戈骑士便执意要佩德罗帮他重新穿戴好那身“战甲”。昨夜的羞辱并未浇灭他的热情,反而让他觉得更有必要尽快证明骑士道的价值——尤其要证明给那些只会躲在远处放“响屁”(他对火器的最新称呼)的懦夫看。
“佩德罗,你瞧这护腿甲的弧度,”骑士用一根小木棍拨弄着腿上那块快要掉下来的铁片,“这才是真正的防御!比那些只会喷出烟雾和铅粒的魔鬼管子可靠多了。当年我祖先在格拉纳达战役中,就是靠着这样的甲胄,在马背上往来冲突,刀锋所至,摩尔人无不望风披靡!”
佩德罗一边费力地帮他系紧一根快断的皮带,一边嘟囔:“先生,您祖先要是现在还活着,怕是连马都没靠近,就被对面的火绳枪打成筛子了。我前几天听路过的货郎说,现在国王的军队里,火枪手站成一排,‘砰’地一声,能撂倒一片人呢。”
“住口!”罗德里戈骑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那是懦夫的把戏!是对骑士荣耀的玷污!真正的勇士,应当骑着战马,手持长矛,面对面地冲向敌人,用勇气和力量决出胜负!你懂什么,佩德罗?那叫‘堂堂正正’!”
两人正争执间,前方路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金属碰撞声。只见一队穿着皮甲、手持长管火器的士兵正沿着大路行进,他们的装备算不上精良,但那黑洞洞的枪口和腰间挂着的火药葫芦,却透着一股与传统骑士截然不同的、冰冷的威慑力。
“看!佩德罗!”罗德里戈骑士眼睛一亮,随即又皱起眉头,“是士兵……但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难道是……”他不愿说出那个词。
这队士兵是附近城镇的民兵,被征召来维护商路安全。为首的小队长是个脸上有疤的中年汉子,他看到罗德里戈骑士那身古怪的盔甲和瘦骨嶙峋的“风驰”,先是一愣,随即便露出了和客栈里那些人相似的、带着嘲弄的笑容。
“哟,这是哪来的戏班子演员?”小队长勒住马,上下打量着骑士,“穿成这样,是要去参加什么化装舞会吗?”
士兵们也跟着哄笑起来,有人还故意把火绳枪举得更高,让那长长的枪管对着骑士,发出“咔咔”的机括声。
罗德里戈骑士强压下怒火,他认为这是又一次宣扬骑士精神的机会。“鄙人乃罗德里戈骑士,拉曼却的守护者!”他昂首挺胸,声音洪亮,“吾见诸位手持怪异兵器,行走于大道之上。吾必须告诫你们:真正的战士当以剑与矛为荣,以马背上的冲锋为傲!这些会喷火的管子,只会让你们变得怯懦,让战争失去荣耀!”
小队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耐烦的神色。“老头,”他冷冷地说,“你是从哪个山洞里钻出来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剑与矛?你知道上个月我们怎么打跑那伙强盗的吗?就是靠着这‘会喷火的管子’,在他们冲到面前之前,就把他们打翻了一半!骑士荣耀?能当饭吃吗?能挡住铅弹吗?”
“你……”罗德里戈骑士被噎得说不出话,他从未想过有人会如此直接、如此“粗俗”地否定骑士道的一切。
“收起你那套老掉牙的东西吧,”小队长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别挡着我们的路,不然……”他拍了拍腰间的火绳枪,“我的‘伙伴’可不认识什么骑士不骑士的。”
就在这时,队伍里一个年纪稍长的士兵,看着罗德里戈骑士那身虽然破旧却依稀能看出年代感的盔甲,眼神动了动。他走上前,示意小队长稍安勿躁,然后对骑士说:“先生,您这身盔甲……样式很古老,像是百年前的东西。您是……骑兵?”
罗德里戈骑士见有人似乎“懂行”,顿时来了精神:“正是!吾虽没落,但血管里流淌的是骑兵的血!骑士与战马,长矛与剑,那才是战争的灵魂!年轻人,你可曾见过真正的骑兵冲锋?那如潮水般的马蹄声,那撕裂空气的长矛,那……”
老士兵苦笑了一下,打断了他:“先生,我年轻时……也曾是个骑兵。”他指了指自己有些瘸的腿,“在一次和法兰西人的战斗中,不是被刀剑砍的,是被他们的‘魔鬼管子’打中的。我的马也死了,就死在我身边。从那以后,我就再也骑不了马了,只能拿起这东西(他指了指自己的火绳枪),站在地上打仗。”
罗德里戈骑士愣住了,他看着老士兵那条瘸腿,看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哀伤,心中那座由骑士传奇构筑的堡垒,似乎又被撞开了一道裂缝。
“时代变了,先生,”老士兵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不是我们不想当骑士,是战马和长矛,真的……快跟不上铅弹的速度了。您看我这枪,虽然装填麻烦,准头也差,但只要排成队,一起放枪,威力比十个骑士冲锋还大。这是没办法的事。”
小队长不耐烦地催促:“好了,费尔南多,跟这老疯子说这么多干什么?我们走!”
士兵们重新整队,脚步声和火绳枪的碰撞声再次响起。老士兵看了罗德里戈骑士一眼,眼神复杂,然后默默地归队了。
队伍渐渐远去,空气中留下一股淡淡的、属于火药的青烟。罗德里戈骑士呆立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锈迹斑斑的盔甲和那匹无精打采的“风驰”,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那个老骑兵的话,像一颗小小的铅弹,无声地击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时代变了?难道他所坚持的一切,真的已经被时代抛弃了吗?
“先生?”佩德罗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我们……还走吗?”
罗德里戈骑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把那股火药味吸进肺里,刻在心上。他转过身,眼神里虽然还有迷茫,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刺痛后的倔强。
“走!”他说,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不走?正是因为有人忘记了骑士精神,忘记了骑兵的荣耀,我才更要走下去!我要去那些还没有被‘魔鬼管子’污染的地方,去找寻真正的骑士道!”
他翻身上马(这次费了更大的劲,因为盔甲更散了),对佩德罗说:“我听说,王国的边境山区里,还有一些古老的城堡,住着坚守传统的贵族。我们去那里!”
佩德罗看着主人重新燃起的斗志,虽然依旧觉得不靠谱,但也只能耸耸肩,跟了上去。
他们继续前行,道路两旁的风景依旧是拉曼却的平原和风车,但罗德里戈骑士的心情却和之前截然不同了。火绳枪的青烟和老骑兵的残梦,让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洪流,那洪流带着轰鸣的铅弹,正不可阻挡地冲刷着他所珍视的一切。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是更多的嘲笑,还是一丝微弱的希望。但他知道,他必须走下去。因为对于一个骑士来说,哪怕前方是注定失败的冲锋,也不能停下脚步。
第四章 被误认的“巫师”与乡村闹剧,理想主义者的笨拙正义
离开主干道,踏入通往山区的小径后,路况变得崎岖起来。“风驰”的蹄子踩在碎石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罗德里戈骑士不得不时常下马,牵着马走,这让他那“威风凛凛”的骑士形象打了不少折扣。
“先生,您确定我们要去那鬼地方吗?”佩德罗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望着远处连绵起伏、笼罩在薄雾中的山峦,“听路过的牧羊人说,山里的村子都穷得叮当响,别说金子了,连像样的面包都难找。”
“佩德罗,佩德罗,”罗德里戈骑士一边费力地拉着缰绳,一边喘着气说,“你怎么总是只想着金子?我们是去寻找骑士精神的火种,不是去寻宝的!那些偏远的地方,往往才是传统保存得最完好的地方。也许在那里,我们能遇到真正懂得骑士道的人。”
两人正说着,忽然听到前方的山谷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喧哗声,还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叫骂声。
“哦?这是什么声音?”罗德里戈骑士立刻来了精神,他扶了扶头上那顶快要歪掉的头盔,“听!好像是有人遇到了麻烦!这正是骑士该出场的时候!佩德罗,跟我来!”
他也顾不上“风驰”了,把缰绳往佩德罗手里一塞,便提着那根已经修补过(用绳子捆起来)的长矛,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佩德罗无奈,只好牵着马,快步跟在后面。
转过一个山坳,他们看到了一幅混乱的景象:一个小小的村庄外,围着一群村民,他们手里拿着锄头、镰刀、木棍,正对着中间一个蜷缩在地上的身影指指点点,吵吵嚷嚷。中间那个身影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袍,头发和胡子乱糟糟的,脸上沾满了泥土,看不清模样。旁边还散落着一些奇怪的瓶瓶罐罐,里面装着不知名的草药和粉末。
“就是她!肯定是她!”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尖叫着,“我家的母鸡昨天突然都不下蛋了,肯定是她施了巫术!”
“还有我家的牛!昨天无缘无故地发了疯,差点把牛棚给撞塌了!”一个壮汉挥舞着拳头,“一定是这个老巫婆搞的鬼!”
“烧死她!烧死这个巫婆!”人群开始激动起来,有人已经捡起了石头。
罗德里戈骑士见状,顿时义愤填膺。“住手!你们这些愚昧的暴民!”他大喊一声,拨开人群,站到了那个黑袍人的面前,用长矛指着周围的村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私刑伤人?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是对正义的践踏!”
村民们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铁皮人”吓了一跳,一时间竟忘了吵闹,都呆呆地看着他。
“你是谁?”那个壮汉警惕地问,“少管闲事!这老巫婆在我们村子里搞巫术,危害大家,我们要替天行道!”
“巫术?”罗德里戈骑士轻蔑地哼了一声,“世界上哪有什么巫术!这分明是你们自己无知,把遇到的麻烦归咎于无辜之人!这位……这位女士(他这才看清,那黑袍人似乎是个老妇人),一看就是位善良的草药师,怎么会是巫婆?”
他转过身,对那个缩在地上的老妇人说:“女士,别怕!有我罗德里戈骑士在此,没人能伤害你!我会为你主持正义!”
老妇人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她看着罗德里戈骑士那身古怪的盔甲,又看了看周围愤怒的村民,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主持正义?”那个老妇人尖叫道,“他才是和巫婆一伙的!你看他那身打扮,肯定也是个巫师!说不定就是他指使这个老巫婆来害我们的!”
“对!他也是个巫师!一起抓起来!”人群再次骚动起来,刚才的石头没扔出去,现在目标似乎更多了。
“荒谬!”罗德里戈骑士气得浑身发抖,“我是骑士!是正义的使者!你们这些愚蠢的农民,竟然把骑士当成巫师?”
就在这剑拔弩张(或者说锄头镰刀拔张)的时刻,佩德罗终于牵着“风驰”赶到了。他看到主人被围在中间,情况危急,赶紧扔下缰绳,挤了进去。
“各位乡亲!各位乡亲!”佩德罗堆起满脸的笑容,对着村民们作揖,“别激动,别激动!我家主人他……他脑子有点不好使,您别见怪!他不是巫师,就是个……嗯……就是个喜欢穿铁皮衣服的疯子!”
“佩德罗!你胡说什么!”罗德里戈骑士大怒。
“先生,您就别说话了!”佩德罗压低声音,急切地说,“再不说点好话,我们俩都得被他们拿石头砸死!”
他转向村民,继续赔着笑脸:“各位乡亲,这位老妈妈是不是巫师,我们也不知道。但大家都是一个村子的,有话好好说嘛,何必动刀子动锄头呢?这样吧,我们把老妈妈带到村里的长老那里,让长老评评理,好不好?要是真的是她搞的鬼,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要是冤枉了她,大家不也得给她赔个不是吗?”
佩德罗的话虽然不好听,但却透着一股务实的道理。村民们本来也只是一时激愤,看到罗德里戈骑士虽然古怪,但似乎真的没什么恶意,再加上佩德罗的劝说,情绪渐渐平复了下来。
“哼,那就让长老来评理!”壮汉放下了拳头,但依旧瞪着罗德里戈骑士,“要是让我们发现你俩真的是一伙的,有你们好瞧的!”
于是,在佩德罗的连拉带劝下,罗德里戈骑士总算暂时摆脱了被石头砸的命运。他虽然对佩德罗把他说成“疯子”极为不满,但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种情况下,佩德罗的“世俗智慧”确实比他的“骑士原则”更管用。
他们跟着村民走进了村子。这是一个非常贫困的村庄,泥土路坑坑洼洼,房屋破旧不堪。所谓的“长老”,是一个坐在村口老槐树下,几乎快要睡着的老头子。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向长老讲述了“老巫婆施巫术”的事情。老妇人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摇头。
罗德里戈骑士忍不住又要开口,却被佩德罗死死拉住。佩德罗凑到长老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又塞给了长老几个铜板(那是他自己攒下的私房钱)。
长老慢悠悠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罗德里戈骑士,又看了看老妇人,然后咳嗽了几声,说道:“咳咳……这个嘛……巫术这东西,不好说,不好说啊……也许是老妈妈的草药不小心惹了什么麻烦,也许是……嗯……天意如此。这样吧,老妈妈,你以后别在村子附近摆弄你的草药了,免得大家害怕。至于你们家的鸡啊牛啊,也许过几天就好了。都散了吧,散了吧,别吵了。”
这个和稀泥的判决,虽然没说老妇人是无辜的,也没说她是有罪的,但好歹算是平息了事端。村民们虽然有些不满,但看在长老的面子上,也只好嘟囔着散开了。
老妇人感激地看了罗德里戈骑士和佩德罗一眼,捡起地上的瓶瓶罐罐,佝偻着身子,匆匆忙忙地离开了村子。
罗德里戈骑士看着这一切,心情复杂。他本想做一个拯救无辜的骑士,却差点被当成巫师;他想宣扬正义,却被佩德罗的几个铜板和几句“疯话”解决了问题。这算什么正义?这算什么骑士精神?
“先生,”佩德罗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没事了。我们救了她,不是吗?”
罗德里戈骑士叹了口气,看着佩德罗那张务实的脸,第一次没有反驳他。也许,在这个混乱的世界里,所谓的“正义”,并不总是像骑士小说里写的那样,伴随着长矛的冲锋和荣耀的号角,它可能更笨拙,更卑微,甚至带着点滑稽。
但无论如何,他们确实阻止了一场暴力。这让罗德里戈骑士感到一丝微弱的安慰。他重新振作起来,对佩德罗说:“好吧,佩德罗,我们继续前进。也许下一个村子,会有人真正懂得骑士道。”
佩德罗无奈地点点头,牵着“风驰”,跟着他的骑士主人,又一次踏上了那条崎岖的山路。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个昂首挺胸,一个低头叹气,构成了一幅荒诞而又略显悲壮的画面。
在这个火器渐盛的时代,一个不合时宜的骑士和他的务实侍从,就这样在乡村的闹剧与荒诞中,继续着他们寻找骑士精神的旅程。他们不知道,前方的山区里,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奇特的遭遇,以及一次让罗德里戈骑士的信念受到更大冲击,却也可能让他找到一丝希望的“奇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