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愈发陡峭,连“风驰”也开始频繁停下喘息,马蹄在布满苔藓的岩石上打滑。罗德里戈骑士不得不将更多精力用于安抚坐骑,他的盔甲在攀爬中不断与岩石碰撞,迸出的火星仿佛是他心中未灭的理想火种。佩德罗则背着愈发沉重的行囊——里面多了些在山脚村落用半块奶酪换来的、硬如石头的黑面包。
“先生,您看那!”佩德罗忽然指着云雾裂隙中露出的一角灰墙。
只见陡峭山巅之上,矗立着一座形制古老的城堡。它不像王都那些新修的石堡般棱角分明,墙体布满岁月啃噬的沟壑,箭窗狭窄如缝,几面褪色的纹章旗在风中勉强飘扬,图案依稀可辨是跃起的银鱼与交叉的长矛。
“终于找到了!”罗德里戈骑士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仿佛看到了圣杯显灵,“佩德罗,那是真正的骑士城堡!是还在坚守传统的贵族居所!快,我们上去!”
通往城堡的石阶已部分坍塌,两侧长满带刺的野蔷薇。当他们气喘吁吁地来到吊桥前时,两名穿着陈旧链甲、手持长戟的卫兵拦住了去路。他们的盔甲上锈迹与擦痕交错,神情疲惫却带着一种与罗德里戈骑士相似的、不合时宜的庄重。
“来者何人?”年长的卫兵用戟尖敲了敲地面,铁链甲片发出喑哑的响声。
“吾乃拉曼却的罗德里戈骑士,”骑士摘下硬纸板面甲,露出被汗水和尘土糊花的脸,“特来拜访城堡主人,以探讨骑士精神之存续!”
两名卫兵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像是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同类,又像是目睹了某种濒临灭绝的珍禽。最终,他们收起长戟,拉开了吱呀作响的吊桥。
城堡内庭院荒草丛生,几名仆人正在费力地修剪一株快长到箭窗的无花果树。正厅门口,一位身着深紫色天鹅绒长袍的老者拄着象牙手杖,静静地看着他们。他的头发雪白如霜,脸上的皱纹比城堡的石墙还要深邃,胸前佩戴的银质徽章正是山巅飘扬的银鱼纹章。
“欢迎,远方的骑士。”老爵爷的声音如同磨损的古乐器,低沉却带着韵律,“我是阿隆索·德·蒙特雷,这座‘银鱼堡’最后的主人。”
罗德里戈骑士激动得几乎要跪下去亲吻老爵爷的手背,却被佩德罗悄悄拉住——后者正盯着厅内角落堆放的、似乎能吃一个冬天的咸肉桶。
在阴暗的大厅里,石砌壁炉中燃着微弱的火苗,墙上悬挂的历代祖先画像已被烟熏得发黑。老爵爷吩咐仆人端来酸葡萄酒和粗麦面包,听罗德里戈骑士讲述他的游侠经历。当听到风车巨人与客栈授勋的闹剧时,老爵爷干枯的眼眶中竟泛起了泪光。
“是啊,都变了……”他用颤抖的手指抚摸着桌上一枚刻着骑士比武图案的银质酒杯,“五十年前,我还是个穿着崭新盔甲的少年,跟着父亲在萨拉曼卡观看骑士比武。那时每一位骑士出场都伴随着号角,长枪碰撞的声音比任何音乐都动听。”
他指向窗外一株倾斜的老橡树:“看到那棵树了吗?我的祖父曾在树下训练侍从,教他们如何用盾牌格挡,如何在马上持矛冲刺。现在我的仆人连给马套马鞍都要笨手笨脚半天。”
罗德里戈骑士急切地探身:“爵爷!您也认为火器是对骑士道的亵渎吗?那些火绳枪……”
“亵渎?”老爵爷苦笑一声,从长袍内袋里摸出一枚扁平的铅弹,“三年前,一伙流窜的火枪手洗劫了山下的村庄,他们躲在岩石后面,我的三个佃户还没跑出二十步就被这东西打翻了。我带着仅剩的四个卫兵冲下去,他们的长戟还没够到对方,就被第二轮齐射逼退了。”
铅弹在石桌上滚动,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响。罗德里戈骑士看着那枚小小的金属球,仿佛看到了无数骑士与战马在它面前倒下的惨状。
“可爵爷,”他的声音带着恳求,“难道骑士精神就真的没有立足之地了吗?那些忠诚、勇敢、保护弱者的美德……”
老爵爷突然站起身,走到一面覆盖着灰尘的盾牌前,用力擦去表面的污垢——盾牌中央,一名骑士持枪冲锋的图案虽已斑驳,却依然充满力量。
“骑士精神从未消逝,罗德里戈骑士。”他的声音陡然变得洪亮,“它只是从马背上落到了泥土里。你在乡村解救被围攻的老妇人,那就是骑士精神;我明知无法抵御火枪手,却仍让卫兵守住城堡大门,那也是骑士精神。”
他转向骑士,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你知道吗?上个月,有个年轻的牧羊人被狼群围困在山坳里,是附近几个村庄的农夫,拿着锄头和砍刀冲过去把他救了出来。他们没有盔甲,没有战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骑士道,但他们做的,就是骑士该做的事。”
罗德里戈骑士怔住了。他一直以为骑士精神必须附着在锃亮的盔甲和奔腾的战马上,却从未想过,它可能以如此朴素的形式,存在于那些被他称为“愚民”的农夫心中。
佩德罗在一旁啃着面包,突然插了一句:“爵爷,您这城堡里……还有多余的封地吗?我家主人说跟着他能当贵族……”
老爵爷被这突兀的问题逗笑了,他拍了拍佩德罗的肩膀:“小伙子,只要你愿意像保护牧羊人那样保护身边的人,即使没有封地,你也是自己土地上的骑士。”
离开银鱼堡时,夕阳正将山巅染成金红色。罗德里戈骑士没有像来时那样昂首挺胸,他低头看着自己盔甲上新增的划痕,又抬头望向远方被暮色笼罩的平原——那里,火绳枪的青烟或许正在某个角落升起。
“先生,”佩德罗小心翼翼地问,“您好像……不那么生气了?”
罗德里戈骑士勒住“风驰”,看着山下星星点点的灯火,良久才开口:“佩德罗,老爵爷说得对。骑士精神不是盔甲,不是战马,是……是心里那杆不能倒下的长矛。哪怕这世道要用铅弹说话,我们也要让他们知道,有些东西,铅弹打不穿。”
他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幻想的高亢,而是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稳。佩德罗第一次觉得,自家主人那些关于骑士的疯话,似乎有那么一点道理了——虽然他还是更关心下一顿能不能吃到有肉的晚饭。
山风吹过,带来古堡方向隐约的风笛声,那旋律古老而忧伤,像是在为消逝的骑兵时代唱着挽歌,又像是在为某种永不消逝的精神打着节拍。罗德里戈骑士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有泥土的芬芳和远处隐约的硝烟味。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嘲笑与挑战,但他心中的那座骑士城堡,在经历了崩塌的危机后,正以一种更坚实的方式重新矗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