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的边缘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腐肉,焦黑的土地上散落着断裂的兵器、扭曲的弹片和马尸的残骸。火药的刺鼻气味混杂着血腥与汗臭,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连风都带着铁锈般的味道。
罗德里戈骑士勒住“风驰”,老马不安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出粗气。眼前的景象比教堂里的伤兵更具冲击力——没有整齐的阵列,没有骑士间的礼仪对决,只有泥泞中挣扎的士兵、四处飞溅的铅弹和远处不时炸响的火炮。浓烟滚滚,遮蔽了天空,让阳光都显得苍白无力。
“先生……我们还是回去吧……”佩德罗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他死死抓住骑士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那锈迹斑斑的盔甲里,“这里太可怕了……真的会死人的!”
罗德里戈骑士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落在一处高地。那里插着一面卡斯蒂利亚的旗帜,旗帜下聚集着一小队士兵,正试图抵挡敌人的进攻。他们的阵型已经散乱,火枪手们慌乱地装填着弹药,几个残存的骑兵挥舞着长剑,却被对方的火绳枪压制得抬不起头。
“看那里,佩德罗。”骑士的声音异常平静,“他们需要帮助。”
“帮助?我们怎么帮?”佩德罗几乎要哭出来,“我们只有一根断矛,一匹瘦马,还有您这身连铅弹都挡不住的破盔甲!”
罗德里戈骑士缓缓拔出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不是用长矛,也不是用盔甲。”他说,“是用这个。”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佩德罗不明白主人在说什么,但他从骑士的眼神里看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那不是冲向风车时的狂热,也不是与火枪手争辩时的愤怒,而是一种近乎平静的赴死决心。
“您要干什么?先生!”佩德罗惊恐地喊道。
骑士没有回答,他低头拍了拍“风驰”的脖子,老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意,不安地嘶鸣一声,却没有后退。“老伙计,”罗德里戈骑士轻声说,“最后一次了。不是为了击败谁,是为了告诉他们,有些东西,比铅弹更重。”
他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朝着那面摇摇欲坠的旗帜冲去。不是冲锋陷阵的疾驰,而是一种沉稳的、一步一步的推进。他没有高喊口号,也没有挥舞长剑,只是挺直了脊梁,让那身破旧的盔甲尽可能地展现出骑士应有的姿态。
他的出现,在混乱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无论是己方的士兵还是敌方的火枪手,都愣住了,暂时忘记了厮杀,看着这个穿着古董盔甲的骑士,骑着一匹瘦马,像一个移动的靶子,缓缓地走向战场的中心。
“那是什么?”一个年轻的火枪手喃喃自语,忘记了手中的装填动作。
“疯子……一个穿盔甲的疯子!”他身边的老兵骂了一句,却也放下了举起的火绳枪。
罗德里戈骑士的目光扫过那些惊慌的士兵,那些疲惫的面孔。他看到一个年轻的火枪手被炮弹的冲击波掀翻在地,正挣扎着爬起来;看到一个骑兵的战马被击中,他抱着马脖子痛哭;看到一个伤兵躺在泥地里,无助地伸出手……
这就是他曾经向往的战场吗?没有荣耀,只有痛苦和绝望。但他知道,正因为如此,才需要有人站出来。
他来到那面旗帜下,翻身下马。几个士兵惊讶地看着他,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骑士”要做什么。
“拿起你们的枪!”罗德里戈骑士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战场的喧嚣,“站直了!你们是卡斯蒂利亚的士兵!”
士兵们愣住了,他们看着这个陌生的骑士,看着他那身破旧的盔甲和坚定的眼神,仿佛被某种古老的力量唤醒。
“火枪手!”骑士转向那些慌乱的火枪手,“你们的枪管里装的不是铅弹,是勇气!装填!瞄准!”
一个年轻的火枪手下意识地开始装填弹药,动作虽然笨拙,却不再颤抖。其他人也纷纷效仿,战场的一角,竟然出现了片刻的秩序。
敌人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一阵密集的铅弹射了过来,呼啸着穿过空气。
“趴下!”一个老兵大喊。
罗德里戈骑士却没有趴下,他张开双臂,仿佛要用自己的身体护住身后的士兵。他那面用硬纸板和皮革拼凑的盾牌,此刻正挡在一个年轻火枪手的面前。
“砰!”一颗铅弹呼啸而来,精准地击中了罗德里戈骑士的胸口。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骑士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像一棵被砍倒的老树,缓缓地倒在泥地里。他手中的长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先生!”佩德罗撕心裂肺地大喊,不顾一切地冲过去,跪倒在骑士身边。
罗德里戈骑士躺在冰冷的泥地里,胸口的盔甲被打出一个洞,鲜血从洞口汩汩流出,染红了身下的土地。他的呼吸变得微弱,眼睛却依然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空。
“佩德罗……”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我在!先生,我在!”佩德罗抱着他的头,泪水混合着泥水流下来,“您撑住!我们……我们去找医生!”
骑士轻轻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微弱的笑容。“没用了……佩德罗……铅弹……真准啊……”
他的目光转向那些重新开始射击的士兵,转向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你看……他们……站起来了……”
是的,在他倒下的地方,士兵们仿佛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火枪手们沉稳地射击,残存的骑兵发起了冲锋,即使知道前方是死亡,也没有丝毫犹豫。那面卡斯蒂利亚的旗帜,在硝烟中高高飘扬,再也没有倒下。
“佩德罗……”骑士的声音越来越低,“告诉他们……骑兵……也许会消失……但骑士精神……不会……”
他的手在空中徒劳地抓了抓,似乎想抓住什么。佩德罗赶紧握住他的手,那只手冰冷而无力。
“我……我看到了……祖先们……他们在……笑……”
罗德里戈骑士的眼睛缓缓闭上,最后的笑容凝固在他沾满泥土和血污的脸上。他的手无力地垂下,再也没有动过。
佩德罗抱着骑士冰冷的身体,嚎啕大哭。他终于明白,主人说的“用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不是盔甲,也不是武器,是信念,是勇气,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决绝。
一颗流弹,结束了一个不合时宜的骑士的生命,也为一个充满理想主义与荒诞色彩的故事,画上了一个悲壮的句号。
战场上的厮杀还在继续,炮火依旧轰鸣,铅弹依旧呼啸。但在那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一个穿着破旧盔甲的骑士倒下的地方,仿佛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留下了。它或许不能改变战争的结局,不能阻止火器时代的到来,但它像一颗种子,在见证这一切的人们心中,埋下了对勇气、对信念、对某种永恒价值的思考。
夕阳终于穿透硝烟,洒在罗德里戈骑士的尸体上,给他那身锈迹斑斑的盔甲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远处,卡斯蒂利亚的旗帜依旧飘扬,风中似乎还回荡着骑士最后的话语:
“……骑士精神……不会……”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