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德里戈骑士没有立刻死去。
当佩德罗抱着他泣不成声时，一发流弹击中了旁边的泥地，溅起的泥水糊了佩德罗一脸。佩德罗抹了把脸，突然意识到，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他咬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将骑士那沉重的、沾满血污的身体拖到“风驰”背上——这次是横着放的，像驮着一袋沉重的谷物。
“驾！”佩德罗从未如此用力地抽打马匹，“风驰”仿佛也知道事态紧急，竟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速度，驮着它的主人和绝望的侍从，在枪林弹雨中歪歪扭扭地冲出了战场，一路向南，远离了硝烟和死亡。
他们逃到了一个偏远的山村，就是罗德里戈骑士曾经解救过那位被当作“女巫”的老妇人的地方。老妇人没有记恨之前的误会，反而出于感激和怜悯，收留了他们。
罗德里戈骑士昏迷了三天三夜，胸口的铅弹被一个游方的铁匠（勉强会点外科）用烧红的铁钳硬生生夹了出来。过程中，骑士疼得浑身抽搐，却始终没有惨叫，只是死死咬着牙，额头上青筋暴起，仿佛又在经历一场与风车巨人的恶战。
佩德罗守在旁边，看着主人苍白如纸的脸和不断渗出的鲜血，心里第一次没有了对“封地”的幻想，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担忧和……一丝敬佩。这个疯疯癫癫的骑士，虽然做了无数荒唐事，却有着他佩德罗永远无法理解的、钢铁般的意志。
第四天清晨，罗德里戈骑士终于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进来，落在他脸上，他眨了眨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先生！您醒了！”佩德罗喜极而泣，赶紧端来一碗稀粥。
骑士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佩德罗脸上，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缠着厚厚绷带的胸口。那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时刻提醒着他那颗铅弹的存在。
“战场……”他声音嘶哑，“旗帜……还在吗？”
“在！在！”佩德罗连忙点头，虽然他根本不知道那面旗帜最后怎么样了，但他觉得此刻应该让主人安心，“您冲过去之后，大家都被您鼓舞了，打退了敌人好几次进攻呢！”
罗德里戈骑士的嘴角，艰难地扯出一丝笑容，那笑容里带着欣慰，也带着一丝苦涩。他赢了吗？似乎没有。他被铅弹击中，狼狈地逃离了战场。他输了吗？好像也没有。至少，他让那些士兵重新站直了身体。
“佩德罗，”他喘了口气，“我的长矛……还在吗？”
“断了，先生。”佩德罗低声说，“在战场上，被炮弹碎片打断的。”
骑士沉默了，目光望向窗外。那根陪伴他走过无数荒唐旅程的长矛，终究没能抵挡住火器的威力。也好，他想，也许长矛的时代，真的该结束了。
但他胸口的疼痛，又在提醒他另一件事：有些东西，比长矛更坚硬。
罗德里戈骑士在那个偏远的山村休养了很久。胸口的伤口愈合得很慢，留下了一个丑陋的疤痕，像一枚黑色的勋章。阴雨天时，伤口会隐隐作痛，让他想起战场上的硝烟和铅弹的呼啸。
他不再穿着那身锈迹斑斑的盔甲，也不再提“游侠”的事。佩德罗以为他终于“正常”了，心里既松了口气，又有点莫名的失落。
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孩子们围了过来，好奇地看着这个总是坐在门槛上发呆的“怪人”。其中一个孩子，正是之前那个被他救下的少年鼓手的弟弟。
“先生，”孩子怯生生地问，“我哥哥说，您是个勇敢的骑士，真的吗？”
罗德里戈骑士看着孩子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只有纯真的好奇。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开始讲述。
他没有讲那些被风车打败的荒唐事，也没有讲被火枪手嘲笑的窘迫。他讲的是骑士小说里那些最动人的篇章：讲骑士如何保护弱小，如何坚守誓言，如何在绝望中保持勇气；讲十字军东征时，骑士们如何在沙漠中跋涉，只为守护心中的信仰；讲他的祖先，如何骑着战马，用长矛捍卫家园。
他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充满了力量和温情。孩子们听得入了迷，连路过的村民，也忍不住停下脚步，静静地听着。佩德罗坐在旁边，一边修补着一件破旧的农具，一边听着主人的讲述，那些他听了无数遍的故事，此刻听来，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
他发现，罗德里戈骑士在讲述这些故事时，眼睛里闪烁着和以前一样的光芒，但那光芒不再是狂热的幻想，而是一种温和的、坚定的信念。
“骑士精神，”有一次，罗德里戈骑士讲完故事，对围在身边的孩子们说，“不是穿着盔甲冲锋陷阵，也不是用长矛打败敌人。它是心里的勇气，是对弱小的怜悯，是对承诺的坚守。就算没有战马和长矛，只要你心里有这些，你就是一个骑士。”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他们记住了那些故事，记住了“勇气”和“怜悯”。
佩德罗看着这一切，突然明白了。他家主人没有放弃骑士道，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试图用长矛对抗火器的洪流，而是选择将那些关于勇气和正义的故事，像种子一样，播撒在孩子们的心里。
也许，这才是骑士精神在这个火器时代，最顽强的生存方式。
战争的阴影渐渐散去，火器的普及势不可挡。越来越多的骑兵，放下了长矛，拿起了火绳枪。拉曼却的风车，依旧在风中转动，磨着麦子，也磨着旧时代的痕迹。
罗德里戈骑士没有回到他那没落的庄园。他留在了那个山村，成了一个“说书人”。每天，他都会坐在门槛上，给孩子们，也给愿意听的村民们，讲述那些关于骑士和荣耀的故事。
佩德罗也留了下来，他用从战场上捡来的一些破烂，换了几亩薄田，种上了庄稼。他依旧会抱怨收成不好，会担心下一顿饭，但他会准时在傍晚时分，给罗德里戈骑士端来一碗热汤，会在孩子们围过来时，默默地搬来几张小板凳。
有时候，罗德里戈骑士会看着胸口的疤痕，想起那颗击中他的铅弹。他会想，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会冲向那个火炮阵地吗？
他想，他还是会的。
不是为了证明长矛比铅弹更厉害，也不是为了阻挡时代的洪流。只是因为，那是骑士该做的事。哪怕会被嘲笑，哪怕会被击中，也要为了心中的正义和勇气，向前冲一次。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山村的小路上。罗德里戈骑士的故事讲完了，孩子们恋恋不舍地散去。他慢慢站起身，佩德罗赶紧上前扶住他——他的腿，因为那次战场的拖拽和长久的休养，已经不太灵便了。
“佩德罗，”骑士说，“明天，我们讲布汶战役吧。讲讲那些骑兵，是如何用勇气，改变战局的。”
“好，先生。”佩德罗点点头，扶着他，慢慢向屋里走去。
两个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一个高大但蹒跚，一个矮小但稳健。他们的身后，是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新时代的喧嚣。
罗德里戈骑士或许没能阻止骑兵的没落，也没能让骑士精神重新回到战场的中心。但他用自己的方式，证明了理想主义的价值。它或许会被嘲笑，会被击中，会显得不合时宜，但只要有人相信，有人讲述，它就永远不会真正消亡。
就像那颗留在他胸口的铅弹，冰冷而沉重，却也成了他与那个时代最深刻的连接，提醒着他，也提醒着所有听过他故事的人：在铅弹和硝烟之外，永远有一些东西，值得我们用生命去坚守。
那，就是幸存者的骑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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