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的冷雨连绵不绝,把山村的土路泡成了泥沼。罗德里戈骑士的咳嗽加重了,夜里常常咳得佩德罗睡不安稳,只能爬起来给他煮草药——那是老妇人教的方子,据说能“压住肺里的火气”。孩子们的木剑上裹了层泥,却依旧在雨停的间隙,围着骑士练习“冲锋”,只是脚步慢了许多,像一群蹒跚的小鸭子。
这天傍晚,雨刚歇,村口就来了一群流民。大约二十几人,大多是妇女和孩子,男人只有三个,都拄着拐杖,其中一个少了条腿,裤管空荡荡地晃着,另一个的左眼蒙着布,还有一个背驼得像块弓,怀里抱着支断了枪管的火绳枪。
他们的衣服破烂得能透光,脸上糊着泥和泪痕,像一群被暴雨打蔫的野草。领头的是个中年妇人,怀里抱着个饿得哭不出声的婴儿,看到村口的茅草屋,突然腿一软,跪在泥地里,对着村民磕头:“行行好……给口吃的吧……我们是从南边逃来的,村子被炮弹炸平了……”
村民们都缩在屋里,不敢出声。今年的收成本就不好,自家都快断粮了,哪有余粮分给外人?有人偷偷扒着门缝看,小声议论:“看那个断腿的,怕是火枪手吧?”“怀里还抱着枪呢,会不会是来抢东西的?”
罗德里戈骑士拄着拐杖,站在门槛上,胸口的伤疤被冷风一吹,疼得他倒吸凉气。他看着那群缩在树下发抖的流民,突然想起教堂里那个握木雕的伤兵,想起银鱼堡燃烧的盔甲。
“佩德罗,”他低声说,“把储藏室的栗子拿出来。还有那袋去年的陈麦,也煮了吧。”
“先生!”佩德罗急了,“那是我们过冬的口粮!给了他们,我们喝西北风吗?”
“冬天还没到呢。”骑士的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他们现在就要饿死了。”
佩德罗还想争辩,却被骑士的眼神拦住了。那眼神里没有往日的狂热,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像雨后天晴的天空,干净得让人说不出话。他嘟囔着转身去储藏室,心里把骑士骂了一百遍“老糊涂”,手却诚实地解开了装栗子的麻袋。
村民们见状,也有人动了恻隐之心。有个寡妇端来半筐土豆,有个猎户扛来两只野兔(是前几天打的,本想腌着过冬),连最吝啬的面包师,也捏着鼻子送来两个硬邦邦的黑面包。
村口很快燃起了篝火。栗子在火里噼啪作响,散发出甜香;土豆在灰烬里煨着,冒出丝丝热气;野兔被串在木棍上,烤得油光发亮。流民们狼吞虎咽,孩子们吃得满脸是油,连那个断腿的男人,也忘了体面,抱着个烤土豆啃得腮帮子鼓鼓的。
罗德里戈骑士坐在篝火旁,裹着条旧毯子,看着他们。佩德罗蹲在他身边,一边给火堆添柴,一边没好气地说:“先生,您看那个抱枪的,刚才瞪我呢。我看他就不是好东西,说不定以前就是个抢人的兵匪。”
骑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个背驼得像弓的男人正低头啃面包,怀里的断枪被他用布条捆着,像抱着个不能见人的秘密。听到佩德罗的话,他的肩膀瑟缩了一下,啃面包的动作慢了。
“他以前是什么人,不重要。”骑士轻声说,“现在他是个快饿死的流民。”
夜深了,孩子们睡在篝火旁,像一群偎在一起的小猫。男人们凑到另一堆火边,沉默地抽着烟。罗德里戈骑士走过去,在他们对面坐下。那个少了条腿的男人警惕地看着他:“你是这里的头人?”
“我只是个讲故事的。”骑士笑了笑,指了指自己胸口,“以前也想当骑士,结果被铅弹打了一枪,就成了这副样子。”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那个蒙着眼的男人突然嗤笑一声:“骑士?现在的骑士,还不如我们这些废人有用。至少我们知道,铅弹能打死人,而不是整天想着冲锋。”
“你打过很多人?”罗德里戈骑士问。
蒙眼的男人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上的泥。背枪的驼背男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磨石头:“我……我打死过一个骑士。”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就在上个月,在银鱼堡附近。他穿着亮闪闪的盔甲,骑着白马,举着长矛冲我们的火枪阵……我开了一枪,他就从马上掉下来了,像片叶子……”
他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我不是故意的……队长让我开的……可我总梦见他掉下来的样子,他的马还在叫……”
佩德罗的心猛地一跳,看向罗德里戈骑士。骑士的脸色在火光中显得很平静,只是手指攥紧了毯子,指节发白。
“他冲锋的时候,喊了什么吗?”骑士问。
驼背男人想了想,摇了摇头:“太远了……听不清。只看到他的长矛上,绑着块红布,像团火。”
罗德里戈骑士闭上眼睛,胸口的伤疤又在隐隐作痛。他想起银鱼堡燃烧的盔甲,想起那个没来得及漆长矛的少年爵爷。原来,有些铅弹的背后,也藏着这样的颤抖。
“你知道他为什么冲锋吗?”骑士睁开眼,声音很轻,“不是为了打赢,也不是为了证明长矛比火枪厉害。他是想告诉你,哪怕会被打死,也有人愿意为了点什么——比如保护身后的人,比如心里的一点念想——往前冲一次。”
驼背男人的肩膀抖得更厉害了,突然把怀里的断枪扔在地上,用脚狠狠踩着:“我再也不想碰这鬼东西了!它打死了他,也打死了我……我的手,现在还抖得握不住刀……”
少了条腿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背,叹了口气:“谁不是呢?我这条腿,就是被自己人的炮弹炸掉的。他们说‘误伤’,可我知道,是炮手打偏了……”
蒙眼的男人突然扯下蒙眼布,露出空洞的眼眶,里面结着丑陋的疤:“我这只眼,是被流弹打中的。打我的人,说不定也是个像他这样的少年,第一次拿火枪,手一抖……”
篝火噼啪作响,照亮了三个男人脸上的泪痕。他们不是兵匪,也不是恶人,只是被战争碾碎的普通人,手里握着杀人的武器,心里却装着杀了人的债。
罗德里戈骑士看着他们,突然想起银鱼堡燃烧的盔甲,想起老爵爷说的“体面的结局”。原来,体面不止是火焰里的熔化,也可以是放下武器的颤抖,是说出“我后悔了”的勇气。
“你们想留下吗?”他突然问,“这村子小,地薄,但有口吃的。我们正想开垦村口的荒地,缺人手。”
三个男人都愣住了。少了条腿的男人张了张嘴:“我们……我们是废人,什么也做不了。”
“怎么会?”骑士笑了,“你可以教孩子们辨认草药,免得他们像佩德罗一样,把毒草当野菜挖(佩德罗在一旁瞪了他一眼);你(指蒙眼的男人)可以编筐子,村里的孩子缺装栗子的筐;你(指驼背男人)……可以帮我给孩子们讲火绳枪的故事——不是怎么打死人,是怎么别打错人。”
驼背男人猛地抬头,眼里闪着光:“我……我能行吗?”
“怎么不行?”罗德里戈骑士看着他,“骑士的故事里,最动人的不是冲锋,是救赎。”
第二天清晨,流民们没有走。少了腿的男人跟着老妇人去后山采药,蒙眼的男人坐在树下,手指灵活地编着柳条,驼背男人则被孩子们围着,听他讲“火枪怎么装火药才不会炸膛”——当然,他刻意省略了打死人的部分,只说“这东西很危险,要小心”。
佩德罗看着这一切,心里那点对“口粮”的心疼早就没了。他扛着锄头,走到村口的荒地,开始翻土。少了腿的男人拄着拐杖过来,给他指哪里的土更松,蒙眼的男人编好了筐子,让孩子们送来装挖出来的石头。
罗德里戈骑士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胸口的伤疤还在疼,却不像以前那样冰冷,反而有点暖暖的。他知道,银鱼堡的火焰烧尽了旧时代的盔甲,而这山村的泥土里,正埋下新的种子——不是骑士的长矛,是普通人的善意与救赎。
冷雨又下了起来,不大,像牛毛。佩德罗跑回来拿蓑衣,看到骑士正对着雨丝笑,忍不住问:“先生,您笑什么?”
“我在想,”骑士指着那些在雨中依旧忙碌的身影,“老爵爷说,铅弹穿不透记忆。其实啊,记忆也长不出麦子。能长出麦子的,是这些握过枪、也握过锄头的手,是这些流过泪、也流过汗的心。”
佩德罗似懂非懂,却觉得主人说得对。他穿上蓑衣,又冲进雨里,和大家一起翻土。雨声淅淅沥沥,混着孩子们的笑、大人的吆喝,像一首乱糟糟却又暖融融的歌。
罗德里戈骑士裹紧毯子,咳嗽了两声,却笑得更厉害了。他知道,自己可能永远也回不到“冲锋”的日子了,锈甲和长矛早就该进灰烬。但那些关于勇气、关于守护、关于救赎的故事,正像这雨里的种子,落在泥土里,落在孩子们心里,落在每个愿意放下仇恨、拿起锄头的人心里。
这或许就是老爵爷说的“给锈甲镀上落日”——不是让旧时代复活,是让旧时代里最珍贵的东西,在新时代里活下去。
他摸了摸怀里那枚从银鱼堡灰烬里捡来的、熔化后又凝固的银鱼徽章残片,冰凉的金属贴着胸口的伤疤,竟奇异地熨帖。
雨还在下,而泥土里的种子,已经开始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