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雪落下来时,村口的荒地已翻过一半。冻土被冻得硬邦邦,锄头下去只留个白印。佩德罗搓着冻红的手,看着储藏室见底的粮缸,又开始念叨:“我就说不该留那些流民……现在好了,别说开荒,怕是开春前就得饿肚子。”
罗德里戈骑士裹着两条毯子,坐在火塘边咳嗽。胸口的伤疤在雪天里像被冰锥扎着,疼得他直皱眉,却还是硬撑着说:“雪化了就好了。冻土开春更肥,能多打两担麦。”
“开春?”佩德罗翻了个白眼,“能撑到开春再说吧。昨天寡妇家的孩子都饿哭了,你还让我把最后一块腊肉给了那个断腿的……”
话没说完,村口突然传来狗吠,紧接着是马蹄声——在雪地里格外清晰,不像村里那几匹老驴的蹄声,倒像是战马的铁蹄踏雪。村民们纷纷探出头,脸上又露出警惕的神色。去年冬天的兵匪还像根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罗德里戈骑士慢慢站起身,佩德罗赶紧扶住他。只见三个骑兵在村口勒住马,蒸汽从马鼻孔里喷出来,像白龙。领头的人裹着黑色斗篷,兜帽压得很低,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腰间的佩剑鞘上,隐约能看到磨损的银鱼纹章。
“银鱼堡的人?”佩德罗压低声音,手不自觉地摸向墙角的柴刀——那是他唯一的“武器”。
骑兵翻身下马时,斗篷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独眼龙。只是他脸上的戾气少了许多,断了的那只眼睛上蒙着块黑布,手里牵着个瑟瑟发抖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穿着不合身的链甲,像只被扔进冰窖的小鸡。
“罗德里戈骑士在吗?”独眼龙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扫过围观的村民,最终落在火塘边的老人身上。
罗德里戈骑士往前走了两步,雪沫子钻进草鞋,冻得脚发麻:“我在。你找我做什么?”
独眼龙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递过来:“老爵爷的东西。银鱼堡烧的时候,我偷偷藏的——都是些骑士小说,还有他儿子们的日记。”他顿了顿,指了指身边的少年,“这是……老爵爷最小的孙子,躲在城堡地窖里,被我捡着了。”
少年怯生生地抬头,眼睛又大又亮,像受惊的小鹿。他看到罗德里戈骑士胸口隐约的伤疤,突然往后缩了缩,攥紧了独眼龙的衣角。
村民们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曾举着火绳枪威胁骑士的兵匪,会送回老爵爷的遗物,还带来个孩子。驼背男人(现在大家叫他“老马”)抱着柴火从柴房出来,看到独眼龙,手里的柴火“哗啦”掉在地上,转身就想躲——他总觉得欠着银鱼堡一条命。
“别怕。”独眼龙的声音软了些,“我不是来抢东西的。部队散了,我带着这孩子,不知道去哪……想起你说的‘体面’,就送来给你了。”他看着罗德里戈骑士,黑布下的独眼里有种复杂的情绪,“你说得对,有些东西,比铅弹重。”
罗德里戈骑士接过油布包,触手冰凉,里面的书脊硌得手心发疼。他看着那个缩在独眼龙身后的少年,突然想起银鱼堡里那具最小的盔甲,想起老爵爷说的“没学会漆长矛”。
“留下吧。”他轻声说,“雪太大,路不好走。等开春了,再决定去哪。”
独眼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点了点头,翻身上马:“我还有事,得走。这孩子……拜托你了。”他调转马头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村口的荒地,雪地上,翻起的冻土像块块补丁,“好好种,别让地荒了。”
马蹄声消失在风雪里时,少年突然“哇”地哭了出来,指着罗德里戈骑士喊:“是你!是你烧了银鱼堡!我爷爷的盔甲!我爸爸的剑!都被你烧了!”
村民们都慌了。佩德罗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孩子别乱说话!那是你爷爷自己要烧的!”
罗德里戈骑士却摆了摆手,解开油布包,从里面拿出本日记——纸页边缘都焦了,是老爵爷小儿子的笔迹。他翻到一页,递给少年:“你看这里。你爸爸写:‘盔甲是铁,骑士是心。心要是没了,铁再亮也没用。’”
少年抽抽噎噎地接过日记,小手冻得通红,指着其中一句:“可他还写……‘要像银鱼一样,在火里也不闭眼’……”
“是啊。”骑士笑了,咳嗽了两声,“所以我们把它们烧在火里,让它们看着我们怎么把日子过下去。这才是不闭眼的银鱼,对吧?”
少年似懂非懂,却慢慢止住了哭。老马走过来,从怀里掏出块烤红薯(藏了好几天的),塞给他:“吃吧。热乎的。”
雪越下越大,把山路盖得严严实实。独眼龙没再回来,大家猜他或许是回了自己的村子,或许是死在了风雪里。少年留了下来,大家叫他“小银鱼”,因为他总抱着那本焦了的日记,像抱着块银鱼徽章。
小银鱼起初很怕人,尤其是怕老马,总觉得这个驼背男人身上有“火药味”。直到有天夜里,他发高烧,说胡话喊“爸爸的枪”,是老马守在他床边,用粗糙的手一遍遍地给他擦额头,还哼着不成调的民谣——那是他当火枪手前,在村里听来的摇篮曲。
病好后,小银鱼不再躲着老马,还跟着他学怎么辨认火药的干湿(当然,只是理论上的)。老马教得认真,比当年队长教他装弹时还用心,只是总不忘加一句:“这东西能不用就不用,伤了人,心里一辈子不安生。”
腊月二十三那天,村里最后一点粮食也见了底。佩德罗愁得在屋里打转,罗德里戈骑士却让孩子们把所有木剑、木棍都找出来,说要“演练阵法”。
“都快饿死了还演练?”佩德罗气不打一处来,“您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饿肚子的时候,才更要站直了。”骑士的声音带着喘息,却很坚定,“老爵爷的日记里写,他父亲当年被围在城堡里,断粮三天,还让士兵每天晨练——不是为了打仗,是为了告诉自己,还活着,还有劲。”
孩子们不懂什么叫“有劲”,只觉得能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很有趣。小银鱼起初不肯参加,抱着日记坐在门槛上,后来被少年鼓手的弟弟(现在大家叫他“小木剑”)拉着,也拿起根树枝,笨手笨脚地跟着比划。
罗德里戈骑士站在雪地里,忍着胸口的疼,教他们“骑士的站姿”:膝盖微弯,腰背挺直,手里的木剑(树枝)斜指地面。“记住,”他喘着气说,“不是要你们砍人,是要你们知道,就算手里没剑,腰杆也不能弯。”
佩德罗看着他们在雪地里蹦蹦跳跳,像群小麻雀,突然觉得心里没那么慌了。他转身走进厨房,把最后一口面粉挖出来,和着雪水,烙了几张薄得能透光的饼,分给孩子们——自己嚼着冻硬的土豆,也觉得没那么难咽了。
除夕夜,大家挤在老妇人的屋里守岁。火塘里烧着干透的栗子壳,噼啪作响。老马给孩子们讲“怎么让火枪不炸膛”,断腿的男人教大家唱采药时的山歌,小银鱼被围在中间,第一次露出笑脸,给大家念老爵爷日记里的句子:“雪化了,就去溪边磨剑——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砍荆棘。”
罗德里戈骑士靠在墙角,听着孩子们的笑,胸口的伤疤好像没那么疼了。他摸了摸怀里那枚熔化的银鱼徽章,突然明白,老爵爷说的“给锈甲镀上落日”,不是让盔甲在火里发光,是让这些孩子的笑声,在雪夜里发亮。
佩德罗递过来半张饼,硬塞到他手里:“吃点吧,先生。您要是倒下了,谁给孩子们讲那些疯话?”
骑士咬了一口饼,有点喇嗓子,却很暖。他看着佩德罗冻红的鼻尖,突然笑了:“等开春了,把荒地种上麦,给你娶个媳妇吧。”
佩德罗的脸“腾”地红了,抢过他手里的饼:“谁要娶媳妇!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屋外的雪还在下,屋里的火塘很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却不像去年那样让人害怕。罗德里戈骑士知道,这个冬天很难熬,开春的荒地也未必能长出多少麦子。但他看着眼前这些人——曾经的流民、兵匪、孩子,还有那个总骂他“老糊涂”却总给他留饼的佩德罗,突然觉得,骑士精神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冲锋,是一群人的守岁。
雪落在屋顶,簌簌作响,像无数支温柔的长矛,轻轻覆盖了大地。而雪地里那些歪歪扭扭的“木剑阵”印记,正悄悄等着开春——等雪化了,就长出新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