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第一缕阳光,像把钝刀,慢慢割开了冰封的溪流。冰层裂开时发出“咔嚓”的脆响,惊醒了山村里的沉睡——孩子们光着脚踩在融雪的泥地里,溅起的泥水沾满裤腿,却笑得比溪流还欢。
罗德里戈骑士的咳嗽轻了些,只是早上起来时,胸口的伤疤仍像被冻住的铁块,得在火塘边烤半个时辰才能缓过来。他拄着拐杖,站在溪边,看着孩子们用树枝“钓鱼”(其实是搅起水底的泥沙),突然想起小银鱼念的日记:“雪化了,就去溪边磨剑。”
“佩德罗,”他回头喊,“把银鱼堡的那把断剑找出来。”
佩德罗正蹲在溪边洗土豆(今年的新土豆刚从冻土下冒头,小得像拇指),闻言翻了个白眼:“那破剑早该当柴火烧了,锈得连木头都砍不动。”话虽如此,他还是慢悠悠地站起来,往柴房走——那把断剑被他当宝贝似的藏在柴堆最底下,说是“万一能卖点钱”。
断剑被找出来时,剑身上的锈比去年更厚了,像层褐色的痂。罗德里戈骑士蹲在溪边,用石头一点点磨,动作很慢,却很专注。磨掉锈的地方,露出银白色的剑身,映着溪水,像条游动的银鱼。
“先生,您磨它做什么?”小木剑凑过来,手里还攥着他那根磨得光滑的木剑,“它都断了,不能冲锋了。”
骑士抬起头,阳光落在他脸上,皱纹里的泥渍被晒得发亮:“谁说剑只能用来冲锋?你看这溪边的荆棘,长得比人还高,不正好用它来砍吗?”
小银鱼也跑过来,抱着那本焦了的日记,指着其中一页:“我爷爷写,他父亲用断剑挖过土豆——那年城堡被围,长矛当扁担,盾牌当锅用。”
罗德里戈骑士笑了,磨剑的动作更轻了:“你看,剑的用处多着呢。重要的不是它能不能杀人,是握剑的人想让它做什么。”
老马背着柴火从山上下来,看到溪边的断剑,脚步顿了顿。他放下柴火,走到骑士身边,蹲下来帮他找磨剑的石头:“我以前……总觉得火枪比剑厉害。能在一百步外打死人,多威风。”
“现在呢?”骑士问。
“现在觉得,”老马的手指划过断剑的缺口,那里的木头柄还带着旧主人的温度,“能砍荆棘的剑,比能打死人的火枪好。”
孩子们围了过来,看着那把慢慢露出银白的断剑,眼睛发亮。小木剑突然说:“骑士先生,您教我们用剑砍荆棘吧!我们要把荒地边的荆棘都砍了,好种更多麦子!”
于是,每天傍晚,溪边就多了奇怪的“剑术课”:罗德里戈骑士用断剑示范如何“砍荆棘”(其实是教他们怎么避开尖刺,别伤了自己),孩子们举着木剑(有的还举着削尖的树枝),跟着比划,砍得漫天飞叶,却没几棵真正被砍断的。
佩德罗蹲在田埂上,看着他们笑闹,嘴里嘟囔“一群疯子”,手里的锄头却挥得更有劲了——村口的荒地已经开垦了大半,新翻的泥土黑油油的,透着潮气,像块刚出炉的黑面包。
这天午后,独眼龙又来了。这次他没骑马,背着个大包袱,走路一瘸一拐的,裤腿上沾着血迹。看到罗德里戈骑士,他把包袱往地上一放,解开——里面竟是些银鱼堡的旧物:几个没被烧坏的纹章牌、半副能拼凑的链甲,还有个小小的银鱼形状的哨子。
“从废墟里扒的。”独眼龙的声音有些疲惫,“有群拾荒的兵痞想抢,被我打跑了……打不过,只能偷偷捡点。”他的左臂缠着布条,渗出血迹,“这哨子……是老爵爷大儿子的,小时候总吹着它唤狗。”
小银鱼听到“哨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伸手想去拿,又怯生生地缩回手。独眼龙把哨子塞到他手里,粗糙的手指碰到孩子细嫩的掌心,像老树皮蹭过新芽。
“拿着吧。”他说,“以后别学吹冲锋号,学吹唤狗的调子——比杀人好听。”
小银鱼把哨子放在嘴边,用力一吹,“嘀嘀”的声音有点刺耳,却让所有人都笑了。老马突然想起什么,跑进屋里,抱出个东西——竟是他那把断了枪管的火绳枪,只是枪管被他用木头补了,里面塞着干草,变成了个奇怪的“花筒”。
“我……我把它改了改。”老马的脸有点红,“能插野花,孩子们说好看。”
佩德罗看着那把“花筒火枪”,突然觉得这驼背的前火枪手,比自己更懂“骑士精神”——不是放下武器的羞愧,是让武器变成另一种样子的勇气。
罗德里戈骑士举起磨得发亮的断剑,对着夕阳照了照。剑身的缺口像月牙,映着孩子们的笑脸,映着老马的“花筒”,映着独眼龙带血的布条,也映着他自己胸口那道褐色的疤。
“你看,佩德罗,”他转头喊,“这剑还能用。”
佩德罗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是他偷偷用银鱼堡的铁屑,给骑士打的枚铁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刻着条鱼,像条刚从溪里捞出来的泥鳅。
“给您的。”他把铁牌往骑士手里一塞,转身就走,耳根却红了,“别弄丢了,不然……不然拿你那破剑抵债!”
罗德里戈骑士握紧那枚铁牌,冰凉的铁贴着掌心,比任何纹章都暖。他看着佩德罗的背影,又看看眼前这些人——曾经的兵匪、流民、孩子,还有那个总骂他“老糊涂”却总给他留饼的侍从,突然明白,银鱼堡的火焰烧尽了旧时代的盔甲,却烧不尽盔甲里的东西:那些关于守护、关于救赎、关于把断剑变成砍柴刀的智慧。
夕阳把溪水染成金红色,断剑的影子落在水里,像条游动的银鱼。孩子们举着木剑,跟着独眼龙学吹哨子(其实是乱嚎),老马在给“花筒火枪”插新采的蒲公英,佩德罗蹲在田埂上,数着刚种下的麦种,嘴里念念有词。
罗德里戈骑士的咳嗽又犯了,却笑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麦子成熟的那天,也可能看不到孩子们长成真正的“骑士”。但这有什么关系呢?
断剑能砍荆棘,火枪能插野花,哨子能唤来欢笑,而那些关于勇气的故事,已经像溪水里的银鱼,悄悄游进了每个人的心里。
这就够了。
他拄着拐杖,慢慢往村里走。风吹过溪边的荆棘,发出沙沙的响,像无数支温柔的长矛,轻轻护送着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