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不一样了

晨光熹微，透过车窗的缝隙，在车厢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的光斑。空气里的血腥气和焦糊味淡了些，被草药的清苦和一种微弱的、属于生命的气息取代。

李莲花依旧躺在硬榻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闭着眼，但眼睫不再像之前那样死寂地贴合，而是随着呼吸微微颤动。脸色虽然苍白依旧，却不再是那种毫无生气的灰败，透着一丝极淡的、玉石般的润泽。胸口起伏的幅度，也略微明显了一点点。

苏荷靠在药箱旁的小凳上，闭目养神。她背脊挺直，但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手腕上包扎的白布条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了暗褐色。狐狸精趴在她脚边，耳朵竖着，时刻留意着榻上的动静。

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呻吟声响起。

苏荷瞬间睁开了眼睛，目光锐利如初，精准地落在李莲花脸上。

他的眉头又蹙了起来，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带着痛苦的气音。

苏荷立刻起身，动作快而轻。她走到榻边，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带着探询：“醒了？哪里难受？”

李莲花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眼神比昨夜清明了一些，但依旧蒙着一层浓雾，充满了迷茫和极度的虚弱。他涣散的视线好一会儿才聚焦在苏荷脸上，嘴唇又动了动。

“…疼…”一个破碎的音节，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

“哪里疼？”苏荷追问，手指已经搭上他的腕脉。

李莲花似乎想抬手，但手臂只是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根本无法抬起。他费力地喘息了一下，目光艰难地向下，落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胸…闷…喘…不上…”他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每一次发音都牵动着干裂的唇，带来一阵刺痛。

苏荷了然。碧茶毒核拔除，但东海之战留下的内伤和拔毒过程造成的二次创伤，此刻才是最大的威胁。脏腑的损伤让他呼吸都成了负担。

“别急，慢慢呼吸。”苏荷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她渡入一丝极其温和的内息，小心翼翼地护住他脆弱的心脉，帮助他平复紊乱的气息。“毒拔了，伤在养。急不得。”

李莲花似乎听懂了“毒拔了”三个字，涣散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卸下了某种沉重到麻木的负担。他不再试图说话，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顺从地感受着那股温润内息带来的、极其微弱的舒缓。

苏荷收回手，走到角落的小炉边。炉火重新点燃，上面煨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是早就准备好的、熬得稀烂的米汤，散发着清淡的米香。她用布巾垫着，小心地将米汤倒入一个粗陶小碗里，又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在唇边试了试温度。

她端着温热的米汤回到榻边。狐狸精立刻凑过来，好奇地嗅着碗里的香气。

“能试着喝点东西吗？”苏荷问，声音放得更柔了些，“米汤，很稀。润润喉咙，养养胃气。”

李莲花再次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个冒着热气的粗陶碗上。他的眼神里没有食欲，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生存的微弱渴望和深深的疲惫。他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苏荷用勺子舀起小半勺几乎透明的米汤，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唇边。李莲花微微张开嘴，动作迟缓而僵硬。温热的、带着淡淡甜味的米汤滑入口中，浸润了干涩灼痛的喉咙。

他本能地吞咽了一下。

动作牵扯到胸腹间的伤处，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他身体猛地一僵，额头上瞬间渗出冷汗，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别动！”苏荷立刻按住他微微抬起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忍着点！慢慢咽下去！”

李莲花死死咬住牙关，强忍着那阵撕裂般的痛楚，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将那一小口米汤咽了下去。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动作，就耗尽了他刚积攒起来的一丝力气，脸色又白了几分，喘息变得粗重而急促。

苏荷等他喘息稍稍平复，才又舀起小半勺米汤，重复刚才的动作。这一次，李莲花似乎有了准备，吞咽的动作依旧痛苦而缓慢，但身体紧绷的幅度小了一些。

一勺，又一勺。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压抑的痛苦和粗重的喘息。一碗小半碗的米汤，喂了足足一盏茶的时间。李莲花的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苍白的额角。

当最后一口米汤艰难咽下，他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头无力地偏向一侧，眼睛紧紧闭上，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陷入一种虚脱般的沉寂。

苏荷放下空碗，用温热的布巾仔细擦去他额角和唇边的汗渍与米汤痕迹。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守在一旁，感受着他虽然急促但终究还在延续的呼吸。

狐狸精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不再围着米汤碗打转，安静地趴回苏荷脚边，只是眼睛依旧望着李莲花。

过了好一会儿，李莲花沉重的呼吸才渐渐平稳下来，紧蹙的眉头也略微松开了一些。他依旧闭着眼，但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点。

“苏…大夫…”极其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沙哑。

“嗯？”苏荷立刻应声。

李莲花没有睁眼，只是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问：“…为何…救我？”

车厢里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炉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苏荷看着他苍白脆弱的脸，沉默了片刻。她的目光扫过他因虚弱而微微凹陷的锁骨，那里隐约能看到一道极淡的、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旧疤。她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东海边捞你上来时，你心口挨着的那块船板碎片，上面刻着半个‘顾’字，还沾着四顾门特有的桐油和朱砂漆。”她顿了顿，目光落回他脸上，眼神锐利依旧，“还有你锁骨下方那道旧疤，是‘相夷太剑’第七式反撩时留下的剑痕。天下第一高手李相夷的伤，家师的手札里，画得很清楚。”

李莲花紧闭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睁眼，只是胸口起伏的幅度，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些。

苏荷不再解释，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清晨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了进来，稍稍驱散了车厢里沉闷的药味。

“好好歇着。”她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路还长。想死，等伤好了，自己找地方埋。”

她走到炉边，重新拿起捣药杵，开始处理剩下的药材。规律的捣药声在车厢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日常生活的安稳感。

李莲花依旧闭着眼，躺在那里。窗外的微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体内空荡荡的，剧痛依旧盘踞在胸腹之间，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但似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