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寻常”

日子在药香、米汤味和车轮单调的“咯噔”声中，缓慢地向前爬行。

李莲花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身体像个被彻底掏空又勉强缝合起来的破口袋，每一次清醒都伴随着沉重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痛。胸口的窒闷感如同压着巨石，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提醒着他内伤的严重。

苏荷成了这移动木屋里唯一的活力和声音。她总是沉默着，动作利落。按时煎药，熬煮米汤或更稀的肉糜粥。在李莲花清醒时，用勺子一点点喂他。在他沉睡时，则坐在窗边的小凳上，或翻看那本泛黄的旧书册，或处理着各种药材，捣药声规律而沉稳。

狐狸精成了李莲花清醒时唯一的玩伴——如果那能称为玩的话。它似乎知道榻上的人很虚弱，不再像以前那样蹦跳，而是安静地趴在榻边，将毛茸茸的脑袋搁在床沿上，湿漉漉的黑眼睛望着他。

李莲花能动的手指极其缓慢地落在它头顶，轻轻抚摸那粗糙温暖的皮毛。狐狸精便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细小的呼噜声。这点微弱的互动，成了他恢复过程中难得的慰藉。

这天午后，阳光难得明媚。苏荷将车门和窗户都推开了一些，让带着草木清香的暖风灌入车厢，驱散了些许药味和沉闷。

李莲花难得没有昏睡，靠在垫高的被褥上，虽然脸色依旧苍白，眼神却比前几日清明了许多。他看着苏荷在窗边小心地翻晒新采的草药，阳光勾勒出她专注的侧影。

“苏大夫…”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但不再那么破碎。

苏荷闻声转头，放下手中的草药：“怎么？”

“外面…天晴了？”李莲花的目光投向敞开的车门，能看到外面掠过的葱郁树影和湛蓝的天空一角。

“嗯。”苏荷应了一声。

“能…坐起来…看看吗？”李莲花问得很慢，带着试探。他感觉胸口虽然还是闷痛，但似乎比前几天能多喘几口气了。

苏荷看着他，没立刻回答。她走到榻边，手指搭上他的腕脉，凝神片刻。脉象依旧虚弱混乱，但比之前稳定了一丝，那丝微弱的生机似乎也在艰难地壮大。

“慢点。”她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她俯身，一手穿过他腋下，一手托住他的后颈。她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却又异常小心地避开了他胸腹的伤处。

李莲花配合着她的力道，咬紧牙关，忍着胸口传来的剧痛和眩晕感，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坐直了身体。仅仅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他额头瞬间布满了冷汗，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

苏荷立刻在他身后垫上更多的被褥和软枕，让他能靠得稳当些。又将一条薄毯盖在他腿上。

“谢…谢。”李莲花喘息着，声音带着脱力后的虚弱。

苏荷没应声，只是端过旁边温着的药碗。这次的药味没那么冲鼻，带着一点微甘。

李莲花自己伸出手，虽然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但比之前有力了一点点。他接过药碗，双手捧着，不再需要苏荷一勺勺地喂。他皱着眉，小口小口地啜饮着苦涩的药汁，动作缓慢而专注。一碗药喝完，额头上又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苏荷接过空碗，又递给他半杯温水漱口。

做完这一切，她才走到门边，将车门完全推开，并用一根木棍固定住。

霎时间，明媚的阳光毫无遮挡地涌了进来，洒满了大半个车厢。金色的光斑在李莲花盖着的薄毯上跳跃，暖意融融。清新的、带着泥土和青草芬芳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令人心旷神怡的生机。

李莲花微微眯起眼，适应着这久违的明亮。他贪婪地呼吸着这带着自由气息的空气，尽管每一次深呼吸依旧会带来刺痛，但胸腔里那股长久以来的、仿佛被海水浸透的阴冷和窒闷，似乎被这阳光和清风驱散了一丝丝。

他看向车外。莲花楼正缓缓行驶在一条乡间小路上。路两旁是绿油油的稻田，远处是起伏的青山，山脚下散落着几户人家，炊烟袅袅。更远处，一条清澈的小河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

田野，青山，人家，小河，炊烟……这些寻常到几乎被他遗忘在东海深处的景象，此刻隔着敞开的车门，如同画卷般在他眼前铺开。简单，宁静，充满了人间烟火的温度。

狐狸精兴奋地跑到车门边，探出半个身子，好奇地张望着外面飞过的蝴蝶，尾巴摇得飞快。

李莲花静静地靠在榻上，望着车外流动的风景。阳光暖融融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带来久违的、真实的暖意。

胸口的痛楚依旧清晰，身体的虚弱如同沉重的枷锁，但在这片明媚的阳光下，在这辆缓慢移动的、简陋的木屋里，在这沉默却可靠的身影旁，在狐狸精偶尔的吠叫声中……他心底那片名为“生”的土壤，似乎终于感受到了一点微弱的松动。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受着阳光的温度和草木的清香穿透肺腑。

活着。就这样活着。像这路边的一株野草，像这木屋里一缕微尘，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苏荷靠在门框边，没有看他，目光也投向远处的田野。阳光同样洒在她沉静的侧脸上，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和苍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捣药声没有再响起，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土路的“咯噔”声，狐狸精兴奋的轻吠，和窗外田野里传来的、遥远的、模糊的农人吆喝声。

这声音，这阳光，这缓慢移动的莲花楼，共同构成了东海大战后，李莲花（或者说，李相夷残存于世的那部分）所抓住的，第一缕真实的、带着暖意的“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