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楼内弥漫着浓重而苦涩的药味。施文绝躺在临时铺就的软榻上,虽然胸膛有了起伏,但呼吸依旧微弱短促,面色灰败,眉头紧锁,仿佛陷在无边的梦魇里挣扎。而一旁,李莲花的情况更令人揪心。
他双目紧闭,唇色淡得几乎与苍白的面容融为一体,唯有嘴角残留的暗红血渍刺目惊心。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破碎的嘶声,仿佛随时会断绝。冷汗浸透了他的鬓发和衣衫,贴在消瘦的颊边和颈侧。
苏荷刚刚为他施完最后一轮针,那套从不离身的金针,此刻正有几根颤巍巍地留在他的心口、百会等要穴之上,针尾兀自带着细微的嗡鸣,正竭尽全力压制着在他经脉中疯狂肆虐反扑的碧茶余毒。
苏荷坐在榻边,指尖搭在李莲花冰冷的手腕上,感受着那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脉动,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方才施针时,她能清晰地“看到”他体内那副惨烈景象:强行催发到极限又骤然崩塌的扬州慢内息,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
碧茶余毒则如同决堤的黑色冰河,裹挟着鼠王邪毒残留的狂暴碎片,在那些布满裂痕的“河床”上横冲直撞,所过之处,寒意蚀骨,剧痛如绞!若非她以金针为引,配合冰魄寒泉的余韵强行构筑防线,又以自身精纯内力不断温养他几近枯竭的心脉,此刻他恐怕早已……
“逞强…疯子…” 苏荷低低地骂了一句,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和后怕。她小心翼翼地用温热的湿布巾,一点一点拭去他脸上、颈间的冷汗和血迹。指尖拂过他冰凉得吓人的皮肤,那触感让她心头一阵阵发紧。她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这份脆弱,比任何刀光剑影都更让她心慌意乱。
车帘被小心翼翼地掀开一条缝,石鼓镇的老镇长探进头来,手里捧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米粥,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感激和小心翼翼:“苏神医…李先生他…可好些了?这是…刚熬的米汤,最养人…”
苏荷迅速收敛起眼中的忧色,恢复了一贯的清冷,但语气缓和了些:“有劳费心,放下吧。他还需静养,不宜打扰。”
“是是是!” 老镇长连忙将碗放在一旁小几上,又忍不住朝昏迷的李莲花看了一眼,眼中满是敬畏,“镇上的乡亲们…都记挂着李神医的恩情!您不知道,现在外头都传遍了!说李神医是华佗转世,扁鹊再生!那施公子当时可是真真断了气的,硬是被李神医从阎王爷手里抢了回来!‘枯骨生肉’,‘起死回生’啊!大伙儿都说,有李神医和苏神医在,咱们石鼓镇就有救了!”
老镇长絮絮叨叨地说着,语气激动。车帘外,隐约还能听到镇上其他角落传来的、带着劫后余生喜悦的交谈声。那些“亲眼所见”的“神迹”细节,在口口相传中被不断渲染、神化,李莲花指尖的玉光被描绘成仙家妙法,他吐血坚持的场景成了悬壶济世的悲悯象征。
苏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知道,这些朴素的、甚至有些夸张的传说,对此刻凝聚人心、稳定局面至关重要。她只是淡淡地点点头:“瘟疫未除,还需按方服药,仔细消杀。李…先生耗费心神,需要安静。”
“明白!明白!我们绝不打扰!苏神医您也千万保重!” 老镇长连声应着,恭敬地退了出去。
车厢内再次恢复安静,只剩下两人微弱的呼吸声和药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苏荷端起那碗温热的米汤,用小勺舀起一点,凑到李莲花唇边,试图喂进去一些。然而他牙关紧闭,米汤顺着苍白的唇角流下。苏荷蹙眉,放下勺子,犹豫片刻,最终伸出指尖,蘸取一点米汤,极其轻柔地涂抹在他干裂的唇瓣上,试图润泽。
就在这时,旁边软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
苏荷立刻转头看去。只见施文绝眼皮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他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如同蒙尘的琉璃珠,毫无焦距地对着车顶的木板。他似乎想转动一下脖子,却牵动了胸口的伤势,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发出一阵剧烈的呛咳。
“别动!” 苏荷立刻起身走到他榻边,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你伤得很重,邪毒虽被拔除大半,但肺腑受创,需静养。”
施文绝的咳嗽渐渐平息,他茫然地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冷、眼神锐利的女子,又费力地转动眼珠,看了看四周陌生而简陋的环境,最后目光落在了旁边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李莲花身上。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的“嗬…嗬…”声。
“这是…哪里?” 他挣扎着,用尽力气吐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我…是谁?”
苏荷眼神一凝,立刻仔细审视施文绝的双眼。那双曾经充满书卷气和精明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孩童般的懵懂和彻底的陌生。她迅速搭上他的腕脉,又翻开他的眼皮查看。
“脉象虚浮,气血两亏,神府受创…” 苏荷低声自语,眉头皱得更紧,“邪毒攻心,又遭重创头部…这是…离魂失魄之症?”
她心中了然。古墓中的重伤、邪毒的侵蚀、被强行灌下的透支药物,加上最后头部遭受的撞击,多重打击之下,竟让这位武林文状元暂时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你不记得自己是谁了?” 苏荷沉声问道。
施文绝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不…不记得…头…好痛…” 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摸头,却被苏荷按住。
“想不起来就别想。” 苏荷的声音难得地放柔了一丝,“你受了重伤,需要休息。我是苏荷,是大夫。他,” 她指了指旁边的李莲花,“是李莲花,也是救你的人。记住这两个名字。其他的,以后再说。”
“苏…荷…李…莲花…” 施文绝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神依旧茫然,但似乎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抓住了两根浮木。他疲惫地闭上眼睛,呼吸再次变得微弱而均匀,沉沉睡去。
苏荷看着他沉睡中依旧紧锁的眉头,又看了看旁边气息微弱如游丝的李莲花,轻轻叹了口气。一个重伤失忆,一个濒临油尽灯枯。石鼓镇的瘟疫虽然得到了药方控制,但后续的消杀、病患的照料、以及可能出现的反复…担子依旧沉重地压在她的肩上。
她走回李莲花身边,重新拿起温热的布巾,继续为他擦拭额角的冷汗。指尖不经意间拂过他紧蹙的眉心,那冰凉的触感让她指尖微颤。她凝视着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那染血的嘴角,还有即使在昏迷中也无法舒展的眉头。
“李莲花…” 她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你救的人活了,你的神医之名传开了…可你自己呢?”
车厢内,药香苦涩弥漫。车窗外,石鼓镇的天空似乎亮了一些,绝望的阴霾正被初生的希望一点点驱散。
狐狸精不知何时悄悄跳上了软榻,蜷缩在李莲花脚边,将自己毛茸茸的身体贴着他冰冷的脚踝,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它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看昏迷的李莲花,又看看忙碌的苏荷,最后落在药箱旁那几片被遗漏的当归上,似乎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去叼,只是更紧地依偎着主人,发出低低的、担忧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