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烬

河谷的风带着凉意，卷起地上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莲花楼斑驳的车壁上。楼内，空气沉滞得如同凝固的琥珀，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微弱生机。

李莲花躺在药房地板上，不知昏睡了多久。意识如同沉在温暖粘稠的湖底，被一股温和却坚韧的力量托举着，缓缓上浮。没有剧痛，没有冰寒，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玉质温润感的暖流在四肢百骸间缓缓流淌，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浸润着每一寸干涸的土地。

他缓缓睁开眼。视野由模糊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车顶熟悉的木纹。试着动了动手指，那曾经如同锈蚀刀刮般的经脉滞涩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掌控自如的通畅感。

他尝试着运转丹田内息——那缕温润的扬州慢如同新生的玉龙，虽未至磅礴，却远比之前壮大凝练数倍！它在焕发着内敛玉泽的经脉中奔流，带来蓬勃的力量和暖意！蛰伏在角落的碧茶余毒，如同被阳光驱散的阴影，虽未根除，却已无法再轻易肆虐！

成功了…苏荷用命换来的路，他走通了！

狂喜如同暖流冲刷过心田，但他立刻想起了更重要的事！他猛地撑起身，动作竟带着几分久违的利落。

“苏荷！” 他的声音带着急切，目光瞬间投向车厢中央的地铺。

苏荷依旧安静地躺在那里，盖着薄毯，脸色苍白如初雪，但眉宇间那抹深重的痛苦和灰败似乎淡去了些许，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悠长。

阿文蜷在她身边的地板上，抱着膝盖睡着了，眼角还带着泪痕。狐狸精趴在她脚边，听到动静，警觉地抬起头，看到是李莲花，立刻摇着尾巴凑了过来，湿漉漉的鼻子蹭了蹭他的手背。

李莲花快步走过去，半跪在苏荷身边，小心翼翼地探向她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跳动依旧微弱，但已不再如游丝般断续，带着一种沉潜的、缓慢复苏的生机。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他默默地为苏荷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目光落在她苍白却平静的睡颜上，那紧闭的眼睫如同栖息的黑蝶，掩去了她一贯的清冷锐利，只余下一种令人心折的脆弱与沉静。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她冰冷的额角，那触感让他的心湖漾开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

就在这时，车厢外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似乎是石鼓镇派来帮忙照料起居的妇人。

“…听说了吗？肖紫衿肖大侠和乔婉娩乔女侠，前两日路过咱们镇子，往云州方向去了！”

“真的？那可是四顾门如今的顶梁柱！还有乔女侠，当年可是李相夷门主的…唉…”

“谁说不是呢！听说肖大侠对乔女侠极为爱重，两人形影不离，当真是神仙眷侣！乔女侠虽然眉间总带着轻愁，但气度风华，依旧是我等仰望的存在啊…”

“是啊，李门主天纵奇才，可惜…唉，天妒英才！如今肖大侠和乔女侠能相携相伴，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妇人的声音渐渐远去。

车厢内，一片死寂。

李莲花半跪在苏荷身边的身影，瞬间僵直。那刚刚因经脉初愈和守护之念而升腾起的暖意，如同被兜头浇下一盆冰水，瞬间冻结！

肖紫衿…乔婉娩…神仙眷侣…眉间轻愁…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他记忆深处最不愿触及的角落！

红绸漫天！剑光如雪！

少年意气风发的身影在万众欢呼中舞动，看台最高处，那抹娴静的身影，眼中映着少年最耀眼的光芒。

东海血浪！礁石冰冷！

身体被剧毒和重创撕碎，灵魂沉入深海。

四顾门！白幡飘摇！

灵堂肃穆，悲戚的哭声下，是心照不宣的如释重负和权力更迭的低语…还有那句清晰入耳的“肖门主他…定能稳住局面…”

烟青色的车帘，玉珠清响。

驿路上惊鸿一瞥的侧脸，娴雅依旧，眉间轻愁未散，却与身边人（肖紫衿）同乘一车，仪态从容…

过往的画面如同被打碎的琉璃，带着锋利的棱角，在他脑中疯狂旋转、切割！那些被刻意遗忘、被“过往如烟”强行压下的记忆碎片，此刻被这无意间听到的闲谈彻底点燃，带着迟来的、冰冷的钝痛，狠狠地撞击着他的心脏！

原来…在他沉入东海冰冷海水、在她为他点燃白幡之时，新的“神仙眷侣”已然成形。他的死，或许并非只是悲痛的结束，更是某种新篇章的序曲？那眉间的轻愁…是为他？还是为这无法掌控的命运？抑或…早已有了新的寄托？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自嘲、悲凉、释然以及更深沉复杂的情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闷痛。这痛，不同于碧茶蚀骨，却同样深入骨髓。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目光下意识地投向窗外，仿佛想穿透车厢的阻隔，再看一眼那烟青色的马车，再看一眼那张带着轻愁的脸…最终，却只看到冰冷的车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