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低语,卷起一地枯黄,任它们跌跌撞撞,在午后斜织的光线中穿行,投下明明暗暗的碎影。
首节,便是解剖课。
慈惠医院医学校的地下解剖室,仿佛一个被福尔马林浸泡的巨大石棺。
冰冷、潮湿、光线昏暗,唯有头顶几盏无影灯投下惨白的光圈,照亮不锈钢解剖台上覆盖的白布。
浓烈到几乎能凝结在舌苔上的气味,无孔不入,渗入衣物,烙印在鼻腔深处,成为医学生终生难忘的印记。
苏小年站在第三排最边缘的解剖台旁,位置有些偏,但视野足够清晰。
同组的五人已经就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压抑的紧张。
站在她对角主刀位的,赫然是山本太郎,他脸上挂着一种混合了挑衅与兴奋的神情,眼神时不时扫过苏小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
更引人注目的是,山本身边多了一个身材精干、眼神锐利、穿着同样制服但气质更为阴鸷的青年——佐藤健一。
佐藤的父亲是军部新贵,本人更是校内“大东亚共荣”论调的狂热拥趸。他的出现,无疑是为山本太郎助阵,目标直指苏小年。
松本健一教授穿着浆洗得笔挺的白大褂,面无表情地站在讲台前,用冰冷的语调复述着操作规范和伦理要求,目光扫过台下,在苏小年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评估的意味。
鸠山研一则在邻近的一组,他的位置恰好能清晰地看到苏小年这边的动静。他俊朗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深邃专注,仿佛在等待什么。
指导助教示意可以开始。
山本太郎迫不及待地拿起闪着寒光的手术刀,如同握着一件心爱的武器。
他没有立刻动手,反而故意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浓重关西腔、刻意拔高的日语说道:
“喂,支那人!”
这个极具侮辱性的称谓像淬毒的冰锥,瞬间刺破了解剖室压抑的寂静。
“站那么远能看到什么?还是说你们支那人就喜欢远远地闻味道?就像你们的‘医学’一样,只会煮些树皮草根,装神弄鬼?”
他故意将“医学”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轻蔑。
佐藤健一配合地发出一声嗤笑,随即,几个依附他们的男生也跟着哄笑起来。
刺耳的笑声在冰冷的空间里回荡,带着赤裸裸的种族歧视和性别侮辱。
许多其他组的学生停下了动作,或皱眉,或好奇,或带着看戏的神情望过来。
松本健一的眉头拧成了疙瘩,但并未立刻出声。
鸠山研一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解剖台边缘,眼神微冷。
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辛辣刺鼻。
风暴中心,苏小年的动作却异常清晰。
她并没有立刻反驳,而是缓缓放下了手中用于辅助的解剖镊。金属镊尖与不锈钢台面碰撞,发出清脆而突兀的“叮”声,瞬间压下了部分哄笑。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开始——摘手套!
橡胶手套被一丝不苟地褪下,这个在无菌操作中堪称“大逆不道”的举动,让整个解剖室瞬间陷入死寂!连松本健一都猛地抬起了头。
“佐藤君。”
苏小年的声音响起,标准的东京腔,清晰、冷静,如同冰面下的流水,没有一丝波澜,却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你刚才提到中医的树皮草根,想必知道麻黄碱是从哪种‘树皮’中提取的?”
佐藤健一脸上的笑容骤然僵住,如同被掐住了。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吐不出一个字。他父亲是军部的,不是搞医药的!
“日本药理学家长井长义博士,于1885年成功从麻黄中分离出麻黄碱。”
苏小年不疾不徐地说着,同时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抽出一本皮质封面的笔记本——那是她穿越时带来的,里面记录着她认为重要的信息,此刻成了最有力的武器。
她“唰”地一声翻开笔记本,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异常清晰。
“而中国东汉张仲景所著《伤寒杂病论》,成书于公元三世纪初,其中麻黄汤的配方已明确使用麻黄作为君药,至今已有一千七百余年历史。”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精准地投向佐藤健一,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度,带着强烈的质问:“顺便请教佐藤君,张仲景的《伤寒论》,比贵国丹波康赖编纂的《医心方》,早了多少个世纪?”
解剖室里落针可闻。只有福尔马林液体从标本上滴落的微弱声响。
佐藤健一的脸由白转红,再由红转青,额头上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现代医学优越论”,在铁一般的历史事实面前,被砸得粉碎!
山本太郎见势不妙,试图帮腔挽回,声音却有些发虚:“哼!陈芝麻烂谷子!现在说的是现代医学!是科学!是西方……”
“西方什么?!”
苏小年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在解剖室穹顶下炸响!她一步踏出,低跟皮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出清晰的回音,震得山本太郎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她的目光不再局限于挑衅者,而是扫视全场,最后落在脸色变幻不定的松本教授脸上:
“教授!”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学者间的质询
“您在去年发表于《东洋医学研究》上的重要论文《东亚医学源流考》中,明确论证指出:中国南宋宋慈所著《洗冤集录》,是世界上第一部系统的法医学专著,其法医检验体系之完善,远超同时代世界其他地区。它比意大利法医学家Fortunato Fedele的著作,早了整整三百余年!这是学界公认的事实!”
她略一停顿,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佐藤健一:“那么请问佐藤君刚才的言论,是否意味着您不仅质疑中国医学的贡献,更是在公然质疑松本教授您本人严谨的学术观点?质疑您论文中引用的、包括贵国多位权威学者在内所共同认可的历史结论?”
这一击,堪称致命!苏小年巧妙地将佐藤的挑衅,直接升级为对松本健一本人学术权威的挑战!
松本健一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猛地站起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射出锐利的光,椅子腿在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噪音!
“够了!”
松本教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快步走到苏小年与佐藤之间,镜片反射着无影灯冰冷的光。
“学术讨论,必须建立在相互尊重和尊重事实的基础上!”
他猛地转向佐藤健一,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如冰:“佐藤君!立刻向苏桑道歉!”
佐藤健一如同被当众抽了一记耳光,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死死盯着苏小年,眼神怨毒得几乎要喷出火来,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解剖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巨大的屈辱感和对军部父亲威严受损的恐惧在他心中交织。他喉结剧烈滚动,嘴唇翕动了半天,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而扭曲:
“失…失礼了。”
然而,苏小年并没有就此罢休。她没有看佐藤,仿佛他的道歉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她突然转身,几步走到教室一侧的标本柜前,动作利落地打开玻璃门,取出一个盛放着培养基的玻璃培养皿。她的动作幅度很大,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引得几个学生发出压抑的惊呼。
“这是结核杆菌的纯培养物,佐藤君。”
苏小年将培养皿举到灯光下,里面的菌落在培养基上呈现出灰白色的、湿润的形态。她的指甲轻轻敲在玻璃壁上,发出清脆的“叩叩”声。
“请仔细看看它的形态。不知佐藤君可曾读过中国唐代王焘所著《外台秘要》?其中对‘肺痨’的描述有‘肺中有虫,噬人精血,其虫细微难见’之句。北里柴三郎教授1894年发现结核杆菌并确立其与结核病的关系,功勋卓著。但您是否想过,早在一千多年前,中国医者已经通过临床观察,精准地推断出肺痨的致病因子是某种‘细微难见’的‘虫’?这种跨越时空的观察与推断,难道不值得一丝敬意,反而要被斥为‘树皮草根’的巫术吗?”
苏小年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将医学史实、病原学知识与民族尊严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砸向所有心存偏见的人。
她的声音并不算特别高亢,但那份冷静下蕴含的力量,那份对真理的执着,那份对自己文明智慧的捍卫,让整个解剖室陷入了一种震撼的沉默。
松本教授深深地看着苏小年,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有震惊于她知识储备的渊博,有对她引经据典、逻辑严密反击的欣赏,有对当前军国主义思潮下狭隘民族主义抬头的忧虑,也有一丝被架在火上烤的无奈。
他沉默了几秒,最终沉声道:“佐藤君,山本君,你们二人,今天负责整理本组所有器械并完成清洁工作!操作继续!苏桑,”
他看向苏小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你…回到你的位置。”
苏小年平静地将培养皿放回原处。
她没有立刻回到原位,而是径直走向自己小组的解剖台——山本太郎原先的主刀位置。山本太郎在松本严厉的目光和周围无声的鄙夷下,脸色灰败,悻悻地退到一旁。
苏小年走到主刀位,重新戴上新的无菌手套,橡胶拉伸时发出轻微的“啪”声。她微微调整了一下无影灯的角度,让光线更集中地投射在尸体已被剖开的胸腔。
灯光下,她纤细的身影仿佛被镀上了一层专注而神圣的光晕。
她微微吸了一口气,眼神瞬间变得无比沉静、虔诚而锐利。那是对生命的敬畏,是对知识的渴求,更是对尊严的无声捍卫。
只见她左手执镊,稳稳提起预定切口延伸处的皮肤边缘,右手的手术刀以教科书般精准的45度角切入,刀刃平稳而流畅地在苍白的皮肤和皮下组织上划过,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嗤啦”声。
切口笔直,深浅均匀,完美避开了皮下主要的浅表血管,精准地暴露了目标区域的深层结构。随后,她放下手术刀,换上解剖剪和组织镊,动作娴熟、稳定、高效,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开始进行复杂的血管神经束的分离。
她的手指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眼神专注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解剖结构。
整个操作过程行云流水,冷静、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又无比优雅的美感!
这绝非一个新手,甚至远超许多高年级学生的水平!那份沉稳的气度,娴熟的手法,瞬间征服了所有旁观者的眼睛,包括松本健一!
松本教授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心中的最后一丝轻视和疑虑被彻底粉碎,取而代之的是纯粹的震惊和对专业能力的极高认可!这个中国女子,用无可辩驳的实力,证明了她站在这里的资格!
鸠山研一站在不远处,深邃的眼眸中异彩连连,甚至忘记了掩饰自己的目光。他看着灯光下那个专注操作、散发着理性与力量光芒的女子。
她像一位真正的骑士,没有咆哮,没有怒骂,只是用知识和专业铸就的利剑,在这冰冷的解剖室里,进行了一场无声却震撼人心的尊严之战。
她不仅碾碎了无聊的挑衅,更以一种令人心折的方式,展现了她所代表的那片古老土地的智慧底蕴与坚韧灵魂。这份震撼,远比言语更有力,更深地烙印在他的心上。他唇角的弧度不再仅仅是探究,而是带上了一丝毫不掩饰的激赏。
山本太郎和佐藤健一,以及他们那几个同伴,早已目瞪口呆,脸上只剩下震惊、羞愧和难堪,之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如同霜打的茄子。
“医学,从来就没有国界。它唯一的使命是探究生命的奥秘,解除病痛的折磨。李时珍的《本草纲目》,被达尔文在《物种起源》中称为‘中国古代的百科全书’,至今仍是世界药物学的宝库。而贵国的先驱杉田玄白前辈,在翻译《解体新书》、开启兰学(西医)之路时,也曾坦言深受中医典籍的启发。”
她的手指灵巧而稳定地分离着一条肺动脉的分支,动作流畅精准。
“解剖学不需要虚张声势的勇气,也不需要狭隘的偏见。它只需要对生命的敬畏,对逝者的尊重,以及对真理纯粹的追求”
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敬畏
苏小年完成了复杂的分离操作,将血管神经束清晰地暴露出来。
她将器械稳稳放回托盘,这才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同组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山本太郎和脸色铁青的佐藤健一脸上,声音依旧清冷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山本君,佐藤君,看清了吗?”
她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像老师在指导学生
“还有在座的诸位同学,”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整个寂静的解剖室,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回响:
“放下无谓的傲慢与偏见,才能真正触摸到医学的灵魂”
“在生命面前,我们都只是学生。”
解剖室里,只剩下器械操作的细微声响和苏小年平静话语的回音。
福尔马林的气味似乎不再那么刺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被彻底涤荡过的肃穆。
下课铃声响起
苏小年脱下沾满药液的手套,第一个平静地向松本教授鞠躬,然后挺直脊背,目不斜视地走出解剖室
身后是一片死寂般的沉默,以及无数道饱含震惊、钦佩、复杂情绪的目光。
她的白大褂下摆,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干净利落、象征着尊严与胜利的弧线。
走廊拐角处,一个穿西装的中国人迅速收起怀表,将刚记录的文字塞进内袋。
他刚才一直在假装找东西,实则将解剖室内发生的一切快速记录尤其是苏小年那番石破天惊的言论和松本教授的反应
他压低帽檐,快步走向校门口的邮筒,那里可以寄出直达北京醇亲王府的加密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