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的东京,春樱纷飞
苏小年抱着厚重的德文医学典籍,穿过慈惠医学校后门的小径,准备前往图书馆。
这条路毗邻东京陆军士官学校的训练场,铁栅栏另一侧传来整齐的操练声和教官温和却坚定的指导声。
突然,一个沉稳的声音让她脚步一顿——
“注意姿势,腰背挺直。”
那道声音并不严厉,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
苏小年透过栅栏望去,只见训练场上,一群身着深蓝色军装的学员列队站立,而站在队列前方的,赫然是梁乡和杨凯之。梁乡身形挺拔如松,面容沉静,而杨凯之则眉宇间带着锐气,眼神如鹰隼般锋利。
两人身旁,一名约莫30岁、面容严肃却不失温和的日本军官——平田一郎,正手持竹剑,纠正学员们的动作。
“杨君,你的动作很好,但手腕要再放松些。”平田一郎的声音平静而专注,“战场上,僵硬的动作只会让你失去先机。”
杨凯之点头,调整姿势,眼神专注。
梁乡站在一旁,目光沉稳,但苏小年敏锐地察觉到,他的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栅栏外——他注意到了她。
就在这时,平田一郎的目光也越过训练场,落在了苏小年身上。
平田一郎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见到一名女子,尤其是一名穿着医学校制服的中国女子。
他收起竹剑,缓步走向栅栏,态度礼貌却带着一丝审视:“这位小姐,您是……?”
苏小年微微颔首,不卑不亢:“我是慈惠医学校的学生,苏小年。”
平田一郎的眉头轻轻一挑,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医学校的学生?”
他的目光在她手中的德文医学典籍上停留了一瞬,“而且是……女性?”
苏小年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是的,平田教官。”
训练场上的学员们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女人?学医?”
“还是清国人……”
“慈惠医学校竟然收女学生?”
杨凯之皱起眉头,显然对这些议论感到不悦,但梁乡只是静静地看着苏小年,眼神深邃。
平田一郎抬手示意学员们安静,随后看向苏小年,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试探:“苏小姐,医学是一门严谨的学问,需要极大的毅力和专注。您……为何选择这条路?”
苏小年微微一笑:“因为生命不分性别,医学也不该有界限。”
平田一郎沉默片刻,忽然露出一丝罕见的笑意:“有趣的回答。”他顿了顿,又道,“不过,医学之外,您对军事也有兴趣?”
苏小年摇头:“我只是路过。不过,战场上同样需要医者,不是吗?”
平田一郎深深看了她一眼,点头:“确实如此。 ”
平田一郎转身回到训练场,但临走前,他对苏小年微微颔首,态度比先前更加郑重。
苏小年正准备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苏小姐。”
她回头,发现梁乡站在栅栏另一侧,目光沉静。
“梁大人?”她微微挑眉,“有何指教?”
梁乡沉默片刻,低声道:“平田教官是士官学校的资深教官,虽对留学生要求严格,但从不轻视努力之人。”
苏小年点头:“谢谢告知。”
梁乡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而远处的杨凯之,则遥遥望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当夜,苏小年回到宿舍,发现桌上放着一封烫金信封,拆开后,里面是一张精致的邀请函——
“鸠山家晚宴,特邀苏小年小姐莅临。”
落款是鸠山研一
她指尖轻抚过纸张,若有所思。
窗外,东京的夜色深沉,远处陆军士官学校的灯火依旧明亮。
她的存在,正在悄然改变某些人的目光。
次日,苏小年站在鸠山宅邸的玄关前,指尖轻轻抚过藕荷色旗袍的立领。
这是宋保泉特意为她准备的“学生礼服”,既不失礼数,又便于行动。
“请随我来”
侍女引入时频频回首,眼中满是惊诧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庭院里修剪整齐的松柏,以及远处回廊下低声交谈的日本医学界名流。
移门拉开的刹那,原本喧闹的和室骤然寂静。十二位身着吴服或西装的医学泰斗齐刷刷转头。
茶盏悬在半空,香烟凝在炉上。
“这位就是慈惠医学校的……女学生?”
一名穿着深色吴服的老者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是的,森田教授。”
鸠山研一微笑着上前,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温和而深邃
“苏小姐在入学考试中,解剖学与细菌学两科均为本届第一。”
森田教授的白眉微微扬起,显然对这个答案感到意外。
但很快,他嘴角浮现出一丝讥诮:
“哦?清国的女子,竟也能学医?”
苏小年神色不变,只是微微颔首:
“森田教授若有疑问,不妨考校一二。”
茶室内,沉香袅袅。
“苏小姐,既然你精通解剖学,那我且问你——”
军医总监佐久间放下茶盏,八字胡下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人体十二对脑神经,你能说出几对?”
这是最基础的医学问题,但佐久间的语气里充满轻蔑,仿佛笃定她答不上来。
苏小年不慌不忙,指尖轻轻点过茶案,用流利的德语依次念出:“嗅神经、视神经、动眼神经、滑车神经、三叉神经、外展神经、面神经、前庭蜗神经、舌咽神经、迷走神经、副神经、舌下神经。”
满座寂静
佐久间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显然没料到,一个刚入学的清国女学生,竟能如此流利地用德语背诵脑神经名称,甚至发音比他还标准。
转而又说道
“多愁善感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接触理性,专业,严谨的医学。女人就应该待在家里繁育后代,相夫教子做一个合格的主妇。这才是本分。”
“佐久间先生用性别去判断专业,那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在去年发表的《中枢神经与组织细胞性质应用于临床的判断论》,是依据男女去分析其细胞性质与临床应用的?”
“你!”
左久间倍感脸上无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那么,苏小姐认为,神经系统与中医的‘经络’有何关联?”
森田教授突然发难,眼中闪烁着试探的光芒
苏小年微微一笑,从随身锦囊中取出一张手绘图——那是她根据现代医学知识绘制的神经-经络对照图
“《黄帝内经》所言‘经脉所过,主治所及’,与西医的神经支配理论不谋而合。”
她指尖轻点图纸
“比如足少阳胆经循行路线,恰好与腓总神经的分布高度吻合。”
鸠山研一接过图纸,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张图不仅标注了中西医对照,甚至附上了德文注解,逻辑严密,远超这个时代的认知。
眼见医学刁难不成,佐久间突然击掌三声
侍者们抬着一架青铜编钟缓步入场,绿锈斑驳的钟面上,“骉氏之钟”的铭文依稀可辨
佐久间抚摸着钟架上的刀痕,故意用生硬的中文说道
"这套'国宝'在东京音乐学校展出时,贵国留学生可是......痛哭流涕呢"
满座响起克制的笑声
德国公使馆的翻译官皱起眉头,低声对同伴说:"这就像把帕特农神庙浮雕搬到柏林让人鉴赏。"
自己国家的礼器却流落在外
她认得这套编钟——在清华简中看过它的铭文,它本该躺在河南博物馆的恒温展柜里。而现在,钟面裂纹处还沾着未清理干净的淤泥
“听闻苏小姐博学多才”
佐久间抚摸着钟架上掠夺时留下的刀痕,笑容阴鸷
“不如为我们演奏一曲?毕竟这些……也算是贵国的‘国粹’。”
苏小年的指尖陷入掌心
这套编钟本该在河南省博物馆展出,如今却成了日本人羞辱她的工具。
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向编钟
“既然诸位盛情”
她声音清冷
“在下献丑了”
槌头轻叩的刹那,苏小年启唇,唱出的并非传统古调,而是来自21世纪的《千秋梦》片段—— 中古汉语的发音在青铜编钟的共鸣中产生奇妙的化学反应,每个音节都与钟磬的泛音完美共振:
“休(hio1)赖(lai4)人(njin1)间(gren1)梧(ngo1)桐(ddung1)轻(kieng1)……”
她的嗓音清越如寒泉,中古汉语的发音精准得令人心惊
铜钟嗡鸣,商调悠远,手腕轻转间,槌头精准避开钟面裂纹。
字正腔圆的中古音让在座精通汉学的教授们纷纷直起身子。
“上(jjiang3)栖(sei1)有(hhiu3)凤(bbiung4),凤(bbiung4)自(zzi4)鸣(mriɛng1)……”
当唱到"凤自鸣"时,青铜钟的余音恰好与声调起伏完美契合,仿佛这套两千年前的乐器本就为这首歌曲而生。
满座名流瞠目结舌
他们从未听过如此奇特的旋律,更未想过一个清国女子竟能演奏出如此震撼的乐章。
曲终时,森田教授手中的怀表啪嗒落地
"这是...什么时代的雅乐?"
“这首《千秋梦》,讲述的是一位女子打破桎梏、问鼎天下的故事。”
"这是唱给则天皇帝的歌。"
苏小年轻抚钟架上"骉氏之钟"的铭文
"就是那位在《唐书》中批准'日本'国号的女帝。"
她故意放慢语速
"说来有趣,当年遣唐使跪求赐名时,恐怕想不到千年后,他们的后人会这样对待中国的珍宝。"
满座哗然中,佐久间的脸色瞬间铁青
这个刚入学的女学生不仅用他们抢来的文物演奏,更用他们最崇拜的唐文化反手一击——毕竟,日本这个国号确实是武则天钦定,这是他们无法否认的历史事实
鸠山研一的金丝眼镜反射着诡异的光,他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个女子可怕的交锋艺术:她总能用对方最骄傲的东西,击中最痛的软肋
檐角风铃叮咚作响
森田教授拦住正要离开的苏小年,忽然用生硬的中文问道:
“小姑娘,你这样的女子在清国多吗?”
苏小年正欲回答,却看见远处的一面红色旗帜,仿佛跨越时空再次看到了那上面印着五星。
“ 现在不多”
她收回目光,嘴角扬起新月般的弧度
“但将来,一定不少!”
宴会散时,鸠山研一执伞相送。
“苏小姐今日的表现,令人叹服。”
他低声道
“不过,军部的人不会善罢甘休。”
苏小年望向远处陆军医院的灯火,轻声道
“无妨。我来日本,本就不是为了取悦他们”
夜风吹起她鬓边碎发,素银簪在月光下流转着冷冽的光。
——她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