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三刻的日头斜斜切过景仁宫的雕花窗棂,将金砖地面照得明晃晃一片。
年世兰踏入殿内时,正见乌拉那拉宜修端坐在赤金九龙屏风前,手中捏着一串紫檀佛珠,指尖捻动的速度不疾不徐,恰似她脸上那抹永远温和无波的笑意。
“妹妹来了?”皇后抬眼,目光落在年世兰身上时微微一顿——今日的华妃竟换了身月白绣竹的常服,乌发松松挽了个垂挂髻,只簪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比起往日的烈火烹油,倒像是换了个人。
年世兰敛衽行礼,姿态虽不如往日恭顺,却也少了几分盛气凌人:“给皇后娘娘请安。不知娘娘召见,可是为着殿选的差事?”
她眼角余光扫过屋内陈设,博古架上的汝窑瓶里插着新鲜的白菊,与前世此时摆放的牡丹截然不同,心中暗自冷笑——皇后这是又在借着“节俭”的由头做戏了。
“正是为此。”
皇后放下佛珠,亲自斟了两杯碧螺春,茶汤在白玉盖碗中漾起细碎的涟漪。
“这届秀女是皇上亲点的,马虎不得。妹妹主管内务府采买,可还顺手?”
年世兰接过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想起前世自己为了在殿选上压过皇后,硬是逼着内务府挪用了江南贡品,如今想来不过是替他人做了嫁衣裳。
“有劳娘娘挂心,”她轻轻吹着浮沫,语气淡然,“不过是按着皇上‘库银空虚,一切从简’的旨意行事罢了。方才黄规全来回话,说都预备妥了,倒省了臣妾不少心。”
她特意将“皇上旨意”四字咬得清晰,眼角余光瞥见皇后握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些。
皇后面上依旧带笑,眼底却掠过一丝疑色。
这年世兰今日怎的如此安分?既不炫耀恩宠,也不借机打压,倒像是转了性子。
她正思忖着,剪秋已领着宫女将食盒捧了上来,漆盒打开,里面是几样精致点心:牡丹卷、莲蓉酥、梅花糕。
“这是本宫新请的苏式点心师傅做的,妹妹尝尝鲜。”皇后用银匙指了指那盘粉雕玉琢的牡丹卷,笑意更深,“听说妹妹最爱这口儿。”
年世兰看着那牡丹卷上用食用金箔勾勒的花瓣,忽然想起前世自己因嫌这点心“俗艳”,曾当众将食盒扫落在地,气得皇后脸色发白。
她勾了勾唇角,伸手取过一块,动作自然流畅:“难为娘娘记挂,这牡丹卷看着倒是精巧。”说罢示意颂芝接过,全程未让点心沾到自己指尖。
皇后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原想借着点心试探年世兰是否还如往日般骄纵,却不想她竟如此“识趣”。
未等她再开口,年世兰已起身福了福身道:“若没别的事,臣妾便先回翊坤宫了,免得耽误了娘娘歇晌。”
“妹妹慢走。”
皇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手中佛珠捻动的速度快了几分,对剪秋低声道:“你瞧着,华妃今日是不是有些不对劲?”
剪秋亦觉疑惑:“娘娘,奴婢瞧着她像是……转了性子,说话做事都收敛了许多。”
皇后沉默片刻,目光落在窗外随风摇曳的白菊上,幽幽道:“收敛?只怕是憋着什么大招罢了。这只凤凰若是收起了爪子,才更叫人防备呢。”
年世兰走出景仁宫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拂得叮咚作响。
颂芝替她披上一件藕荷色披风,低声道:“娘娘,瞧着皇后娘娘脸色不大好呢。”
“她何时脸色好过?”年世兰淡淡一笑,抬眼望向天边流云。
“去体元殿吧,瞧瞧那些人把殿选场地布置成什么样了。”
前世她为了彰显翊坤宫的权势,硬是让黄规全在体元殿挂满了西洋琉璃灯,耗银万两,如今想来只觉得可笑。
轿辇行至体元殿外,远远便见黄规全正指挥着小太监们搬运东西。
见年世兰的轿子到了,他慌忙小跑过来,额头上沁着一层细汗:“奴才给娘娘请安!您怎么亲自过来了?不是说身子不适么?”
年世兰并未下轿,只掀着轿帘望向殿内:“来瞧瞧。皇上说了要节俭,可别让人戳了咱们的脊梁骨,说翊坤宫仗着恩宠铺张浪费。”
她的目光扫过廊下堆放的几箱琉璃灯,正是前世她“精心挑选”的贡品。
黄规全何等机灵,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堆着笑应道:“娘娘放心,奴才这就把这些‘碍眼’的东西都撤了,都换成最普通的羊角宫灯!倒是娘娘您前些日子赏的那几盆墨兰,奴才想着摆在殿中最是雅致,既应了皇上的节俭,又显了娘娘的品味。”
年世兰闻言,隔着轿帘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就你嘴甜。记住了,凡事按规矩来,别给本宫惹麻烦。”说罢放下轿帘,轿辇缓缓转向翊坤宫的方向。
回到宫中,晚膳的热气刚在膳桌上氤氲开来。
颂芝看着满桌年世兰往日爱吃的红烧熊掌、水晶肘子,忍不住问道:“娘娘,要不要奴才去请皇上过来用膳?皇上今日还没到咱们宫里呢。”
年世兰正用银匙拨弄着碗里的莲子羹,闻言动作一顿。
前世的今日,她也曾让颂芝去请皇上,却得知皇上早已去了景仁宫,气得她砸碎了一套羊脂玉餐具。
如今想来,不过是徒增笑柄。
她放下银匙,语气平静道:“不必了,让周宁海给御书房送份皇上爱吃的栗子糕去,就说本宫让他早些歇息,别累着了。”
颂芝愣了愣,终究还是应了声“是”。
她看着年世兰素净的侧脸,只觉得自家娘娘今日处处透着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用过晚膳,天色已渐渐沉了下来。
年世兰让颂芝从库房里挑了两支品相极佳的野山参,又命人去太医院请了刘太医,这才带着一行人往延庆殿走去。
延庆殿位于紫禁城西北角,常年少见日光,连宫墙都显得比别处更暗沉些。
年世兰下了轿辇,踩着被夕阳染成铁锈色的落叶往里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陈旧木料的气息。
吉祥见是她,吓得差点瘫在地上,说话都带着颤音:“华……华妃娘娘吉祥,我们主子……主子她刚睡下……”
“无妨,本宫等她醒。”年世兰说着,径直往内殿走去。
寝宫里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在墙角摇曳,映得床上那人的脸色越发苍白如纸。
端妃齐月宾侧身躺着,听到动静,缓缓转过头来,眼中没有惊讶,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
“刘太医怎么还没来?”
年世兰皱眉,伸手探了探端妃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颂芝,去太医院催!若是再不来,本宫就亲自去砸了他们的牌子!”
颂芝从未见年世兰对端妃如此上心,虽有疑惑,还是连忙应声跑了出去。
寝宫里只剩下她年世兰和齐月宾主仆两人,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