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微澜

咸福宫的琉璃瓦上残雪未消，年世兰的轿辇停在常熙堂外时，檐角铜铃正被穿堂风拂得叮咚作响。

敬嫔冯若昭听闻动静，手中的《女诫》“啪”地合上，书页间飘落的梅花笺悠悠坠地。

“含珠，”她声音微颤，“快把贡茶换了，再切些时新果子来！”

廊下的小太监们早已踮着脚候在一旁，见翊坤宫的仪仗停下，慌忙掀起棉帘。

年世兰踩着梅花纹脚踏落地，藕荷色披风上的珍珠滚边在日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她扫过院内光秃秃的海棠树，想起当年冯若昭在王府做格格时，总爱往她窗前送些不值钱的绢花，如今隔着主仆名分，倒生分了。

“华妃娘娘吉祥。”冯若昭福身行礼，发间的银簪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她比年世兰大上几岁，眼角已有些许细纹，身上的石青色宫装浆洗得发白，与年世兰腕间的羊脂玉镯形成刺眼对比。

“起来吧。”年世兰踏入暖阁，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艾草香——这是敬嫔用来安神的，倒衬得屋内更显清寒。

她随意打量着屋内陈设，博古架上摆着几枚寻常的瓷瓶，墙角的炭盆火势微弱，与翊坤宫的温暖奢靡判若两地。

“本宫路过，想着许久没与你说话了。”年世兰在紫檀椅上坐下，指尖划过微凉的扶手，“没打扰你吧？”

冯若昭垂眸绞着帕子，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临摹时的墨痕。

“娘娘肯来，是嫔妾的福气。”她示意含珠奉茶，青瓷杯里的碧螺春漾起细小的泡沫，“这是新贡的雨前茶，娘娘尝尝。”

年世兰呷了口茶，舌尖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

她想起冯若昭当年在王府时，总爱往她茶里偷偷加糖，如今却连奉茶都透着小心翼翼。

“你如今倒是爱静了。”她看着窗外飘落的柳絮，忽然开口。

冯若昭身子一僵，随即低声道：“年纪大了，不爱热闹了。”

两人相对无言，只有炭盆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年世兰看着冯若昭紧绷的肩背，心中了然——这女人怕是还记着当年做格格时，被自己罚跪雪地的事。

她放下茶盏，起身道：“本宫还有事，先走了。”

直到年世兰的轿辇消失在宫道尽头，冯若昭才颓然坐回椅子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含珠凑上前低语：“娘娘，方才门房说，华妃娘娘是与莞常在同来的，只是莞常在去了沈贵人那儿。”

“莞常在……”冯若昭捻着佛珠的手顿住，“她与华妃……”

“还听说，”含珠压低声音，“温宜公主被送去延庆殿养了，是华妃娘娘向皇上请的旨。”

冯若昭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曹琴默一向是华妃的左膀右臂，如今竟连女儿都被送走？她想起年世兰今日反常的温和，心中忽然升起一丝寒意——这只凤凰，怕是真的要变了。

两日后，新小主侍寝的前一夜，承乾宫却传来甄嬛染病的消息。

年世兰听闻时正在临帖，狼毫笔在宣纸上顿出个墨点。

“病了？”她放下笔，想起前日在咸福宫见到的甄嬛，那丫头虽素净，气色却并不差。

“听说是受了风寒，高热不退。”颂芝替她披上狐裘大氅，“要不要去看看？”

年世兰沉吟片刻，吩咐道：“取两支血燕，再把那盒东阿阿胶带上，去承乾宫。”

承乾宫的宫门紧闭，年世兰的轿辇停下时，正见流朱抱着个药渣子往井边走。

“华妃娘娘吉祥！”流朱吓得手一抖，药渣撒了一地。

“你家小主怎样了？”年世兰踩着铺好的毡子往里走，目光扫过院内光秃秃的梧桐枝——前世此时，这里该是种着梅花的，不知为何换成了梧桐。

“回娘娘，小主高热未退，刚喝了药睡下。”流朱引着她进了寝殿，屋内弥漫着浓重的药味。

年世兰掀开绣着并蒂莲的锦帐，见甄嬛面色潮红地蜷在被中，额上搭着块湿帕子。

“华妃娘娘？”甄嬛猛地睁眼，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年世兰按住。

“躺着吧，”年世兰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就病了？”

“都怪嫔妾身子弱，”甄嬛喘着气，睫毛上凝着细密的汗珠，“昨日去御花园，不慎着了凉。”

年世兰挑眉，目光掠过侍立在旁的崔槿汐——这宫女垂着眼帘，指尖却无意识地绞着裙角。

“既然病了，淳常在怕是要挪地方了。”她状似无意地说道，“可回了皇后？”

“回娘娘，温太医已去回过了。”崔槿汐上前一步，声音不高却清晰，“皇后娘娘让小主安心养病，一切有她做主。”

年世兰点点头，示意颂芝放下补品。

“这些你收着，好好将养。”她起身时，目光忽然落在崔槿汐腕间——那里戴着一串普通的菩提子手串，却在手腕内侧露出一道浅淡的疤痕。

“你是……”年世兰忽然停步，转身看向崔槿汐，“曾服侍过太妃？”

崔槿汐身子一僵，随即福身道：“奴婢崔槿汐，早年在太妃宫里当差。太妃喜静，故将奴婢拨到此处。”

“太妃……”年世兰拖长了声音，目光如刀刮过崔槿汐的脸，“既来了这儿，便好生伺候你们小主。”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这宫里的路，长着呢。”

崔槿汐垂眸应“是”，额角已渗出细汗。

年世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走到院中时，她忽然回头，见崔槿汐正站在廊下望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颂芝，”年世兰低声道，“去查查崔槿汐的底细，尤其是她在太妃宫里的过往。”

颂芝心中一凛，连忙应“是”。

年世兰看着承乾宫紧闭的宫门，想起前世甄嬛穿错纯元皇后旧衣的事，心中冷笑——崔槿汐这丫头，怕是没那么简单。

深宫里的风，总是在不经意间，掀起层层波澜。而她年世兰，早已学会在风眼之中，静观其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