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这话,一半是说给方淳意听,一半是敲给甄嬛的。
这些日子她冷眼瞧着,早把甄嬛那点心思看得透亮——哪是什么病,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不想承宠罢了。
果然,甄嬛听完这话,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眉宇间浮起一层犹豫:“要不……等明日眉姐姐来了,我和她商量商量,让她去禀告皇后,再做打算?”
年世兰抬眼看向她,烛火映在甄嬛脸上,那双平日里清亮的杏眼此刻蒙着层薄雾,倒真像个没经过风浪的闺阁女子。
她心里暗忖:这时候还这般天真,是真没把后宫的刀光剑影放在眼里,还是仗着聪慧便觉得能躲过去?就这性子,日后是怎么熬成太后的?
“惠贵人?”年世兰轻轻嗤笑一声,指尖在膝头的锦垫上划着圈,“她以什么身份去禀告?”
甄嬛一愣,像是没料到这层,嗫嚅道:“她……她总是皇上亲封的惠贵人……”
“惠贵人既无协理六宫之权,连一宫主位都不是,”年世兰打断她,语气里带了几分点醒的意味,“你是想让她去做那越级出头、得罪人的事?真当这后宫是凭‘贵人’二字就能横着走的地方?”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旁的方淳意,故意扬高了声音:“淳常在,你能听懂本宫的话么?”
方淳意果然没让她“失望”。
小姑娘眨巴着湿漉漉的眼睛,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脸懵懂地望着年世兰,像是只被惊到的小鹿,半晌才讷讷地说:“嫔妾……嫔妾不太懂……”
年世兰心里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摆了摆手:“罢了,你们既然都想不出法子,就按本宫说的办。”
她看向方淳意,语气不容置疑,“你去景仁宫,把方才的话原原本本地跟皇后说一遍。眼下皇上正好在坤宁宫,正好让他也听听,看这事儿该怎么了断。”
说着,她给周宁海递了个眼色。
周宁海跟在她身边多年,哪能不懂这眼神里的意思——是让他盯着淳常在,务必把话传到,半点含糊不得。
“淳常在,请吧。”周宁海躬了躬身,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抗拒的客气。
甄嬛看着方淳意那副怯生生的样子,心里终究是有些不忍。
她知道年世兰的话在理,可坤宁宫今夜有皇上在,余莺儿又是新宠,这时候去告状,怕是讨不到好。
可事到如今,也确实没别的法子,只能轻声道:“淳儿,别怕,好好说便是。槿汐。”
“奴才在。”槿汐连忙上前。
“你跟着一起去,等见过皇后,再把淳常在平安送回延禧宫。”
方淳意咬着唇,看看甄嬛,又看看年世兰,知道躲不过去,只能点了点头,跟着周宁海和槿汐往外走。
棉门帘被掀开时,带进一股寒风,吹得烛火猛地晃了晃,映得她单薄的身影在廊下忽明忽暗,倒真有几分可怜的模样。
殿里只剩了年世兰和甄嬛二人。
炭火在铜盆里“噼啪”响着,映得四壁的西洋镜泛着暖光,却驱不散空气中那层微妙的凝滞。
甄嬛端起桌上的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的瓷壁,才发现自己的手竟有些抖。
她抬眼看向年世兰,对方正闲适地靠在软榻上,赤金嵌红宝的护甲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像是要看透她心底的那些小心思。
“娘娘,您觉得……今晚这事儿,皇后娘娘会管吗?”甄嬛终究还是问出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
年世兰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没直接回答,反倒反问:“你觉得呢?”
甄嬛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余答应正得宠,皇上又在坤宁宫……皇后娘娘或许会顾忌皇上的心思,未必会严惩。”
“还算不笨。”年世兰嗤笑一声,坐直了些,“皇后要的从不是严惩谁,是借这事儿看看风向——看看余莺儿在皇上心里的分量,也看看谁敢跳出来跟华妃的人作对。”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甄嬛脸上,“你倒是聪明,知道装病躲着。”
甄嬛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人戳破了心事,端着茶盏的手紧了紧,强作镇定道:“娘娘说笑了,嫔妾是真的病着,太医也诊过脉的。”
“太医的脉案,三分真七分假,要看是谁递过去的银子。”年世兰端起自己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天气,“本宫既敢说这话,自然是有把握的。你也不必再装了,累不累?”
甄嬛的脸“唰”地一下白了,指尖攥得帕子起了褶皱。她没想到年世兰竟看得这般通透,连她这点小心思都瞒不过。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垂着头,半晌才低声道:“娘娘……嫔妾只是……”
“只是不想承宠,想躲个清静?”年世兰替她把话说完,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了然,“刚入宫时,谁没这般想过?觉得只要不争不抢,就能安安分分过日子。可这后宫是什么地方?是你想躲就能躲的?”
她往前倾了倾身,眼神里带着几分锐利:“你既入了这宫门,便是这棋盘上的子,就算你想当颗死子,旁人也未必肯让你如愿。纷争也好,算计也罢,你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
甄嬛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年世兰的话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她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她总以为只要自己安分守己,就能避开那些阴私诡谲,可如今看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你以为装病就能一直平稳度日?”年世兰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就算你一直不见皇上,不承宠,不得势,日子就真能好过了?欣常在安分了这么多年,不还是被个新封的答应说关就关?你觉得你比她更稳妥?”
甄嬛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
她从未想过这一层——是啊,欣常在从未争过什么,却还是落得这般下场。
这后宫的安稳,从来不是“不争”就能换来的。
“就算有本宫和惠贵人护着你,”年世兰继续说道,语气里添了几分恳切,“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有一天,我们两个被人算计得翻不了身,你想不想救?就算不想救我们,你想不想自保?到了那个时候,你靠什么?靠你这一身‘病’?还是靠皇上那点早被忘到脑后的印象?”
炭火又“噼啪”响了一声,像是敲在甄嬛的心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世兰的话太直白,也太残酷,却字字都戳在要害上——她一直以为自己能掌控局面,却忘了在这深宫里,弱者连自保的资格都没有。
年世兰看着她苍白的脸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便放缓了语气:“本宫知道你聪慧,很多事一点就透,不必本宫多说。”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你觉得安答应和淳常在单纯,可这宫里的人,脸上的面具戴得久了,谁也不知道底下藏着什么心思。她们未必如你想的那般无害,当然——”
她转过头,冲甄嬛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坦荡:“本宫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所以,你得学会自己分辨,谁能信,谁得防,谁是敌,谁是友。这宫里的路,终究得自己走。”
说完,她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上的褶皱。明黄色的宫装在烛火下泛着流光,衬得她身姿愈发挺拔,却也透着几分孤高。
“今晚这事儿,你就别再沾手了,也别让惠贵人掺和。”
年世兰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甄嬛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她刚晋了位份,正是该安稳的时候,别因这点事惹祸上身。”
甄嬛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娘娘……为何要告诉嫔妾这些?”
年世兰脚步一顿,却没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随着寒风飘进殿里:“或许是……看不得聪明人把路走歪了吧。”
棉门帘被轻轻放下,隔绝了外面的夜色,也隔绝了那抹明黄色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