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
剪秋轻手轻脚地走进偏殿时,皇后正对着铜镜发呆。
镜中的人穿着一身石青色绣团凤的常服,鬓边只簪了支碧玉簪,脸色在铜镜的映照下透着几分灰败,全然没了往日的端庄。
“余氏被降为官女子了,”剪秋垂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夏常在……皇上赐了白绫。”
皇后握着镜柄的手猛地一紧,铜镜边缘在掌心硌出一道红痕。
她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窗台上那盆半枯的兰草上,语气听不出喜怒:“余氏没规矩,早晚有这么一天。让人看紧了,别让她在宫里瞎折腾,坏了规矩。”
剪秋应了声“是”,又道:“只是夏常在……毕竟是夏家的女儿,皇上这么做,怕是会寒了老臣的心。”
皇后拿起桌上的茶盏,却没喝,只是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盏壁:“夏家?她在御花园里口口声声说‘父兄在朝中如何如何’,这是把皇上当什么了?当她家的傀儡吗?”她冷笑一声,“皇上最恨的就是外戚干政,她偏往枪口上撞,死了也是自找的。”
“可莞贵人那边……”剪秋迟疑着开口,“未侍寝就晋封贵人,于宫规不合啊。娘娘,您是不是该去劝劝皇上?”
皇后抬眼看向她,眼底翻涌着压抑的恨意,却又很快被一层温和的伪装覆盖:“劝?上次余氏夜半高歌,本宫多说了两句,皇上就嫌本宫多事。这次他正新鲜着莞贵人,本宫再去触霉头,岂不是自讨没趣?”
她放下茶盏,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规矩是祖宗定的,可祖宗也说了,天子最大。皇上执意如此,本宫这个中宫皇后,又能说什么?”
剪秋看着她强装平静的样子,心里暗暗叹气——谁都知道皇后恨极了与纯元皇后相似的女子,如今甄嬛平白晋封,怕是又要在她心上扎根刺了。
寿康宫的檐下挂着一串青玉铃,风一吹便发出清越的声响,却驱不散殿里沉沉的低气压。
年世兰刚走到廊下,就见竹息站在阶前,眉头紧锁地望着天边的流云。
“竹息姑姑,”年世兰放轻脚步走过去,声音压得极低,“里头这是怎么了?我瞧着气氛不对。”
竹息回过头,脸上堆起惯有的平和,眼底却藏着几分忧虑:“皇上刚走,气头上呢。夏常在被赐死的事儿,太后知道了,心里头不舒坦。”她顿了顿,又道,“太后总想着,皇上刚登基没多久,不该对功臣之后动这么重的手,怕寒了老臣的心。”
年世兰点了点头,心里透亮——太后担心的哪是夏家,是怕皇上借着处置后宫的由头,对前朝老臣动手。
这宫里宫外,从来都是连着的。
她理了理裙摆,提着裙摆踏上台阶:“我知道了,进去看看。”
刚掀帘而入,就闻到一股浓重的檀香,混着淡淡的药味。
太后正歪在铺着貂皮褥子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佛珠在指间磨出沉闷的声响。
“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年世兰规规矩矩地行礼,朱红色的宫裙铺在金砖地上,像朵绽开的花。
太后抬眼看向她,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起来吧,坐。”
“谢太后。”年世兰笑着走到榻边,目光扫过窗台上那盆刚抽芽的兰草,“今儿天气真好,檐下的玉兰花都开了,白得像雪。太后要是闷得慌,不如让竹息姑姑陪着,去御花园转转会?总在屋里待着,气都不顺畅。”
太后哼了一声,捻着佛珠的手停了停:“哀家就是待在屋里,耳朵也不得清静。前儿余氏夜半高歌,昨儿夏氏在御花园撒野,今儿又闹出赐死的动静,这后宫啊,就没安生过。”
她抬眼看向年世兰,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今儿的事儿,你想必也听说了。你说说,皇上这么处置,妥当吗?”
年世兰往榻边凑了凑,故意扬起下巴,带着几分傲娇的神气:“太后您这是考我呢?臣妾能有什么高见?不过那夏氏,早就该治治了。前几日我撞见她,穿得比谁都花哨,还说什么‘家里有的是银子,花超了自会补上’,那口气,倒像是这后宫是她家开的。要不是看在太后您的面子上,我早就让周宁海给她点颜色看看了。”
她顿了顿,又撇撇嘴:“还有那余氏,一个从倚梅园爬上来的宫女,得了宠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竟敢在御花园折辱莞妹妹,依我看,贬为官女子都算轻的。”
“这么说,皇上的处置,你还挺满意?”太后挑眉看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这丫头,还是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性子,说什么“性子好了”,不过是没被惹到头上罢了。
“可不是嘛!”年世兰亲热地挽住太后的胳膊,鬓边的赤金流苏扫过太后的衣袖,带着几分娇憨,“皇上这是替咱们后宫姐妹出气呢!就是委屈了莞妹妹,平白被她们折辱一场,还落了个‘恃宠而骄’的话柄。”
“她未侍寝就晋封贵人,已是天大的荣宠,何来委屈?”太后不解,指尖轻轻敲着榻沿,“依哀家看,皇上对她,怕是另眼相看。”
“太后您英明!”年世兰眼睛一亮,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但您想啊,莞妹妹一入宫就病着,皇上统共没见过她几面。今儿在御花园,若不是看她眉眼有几分像……”她故意顿住,瞟了眼太后的神色,见太后没动怒,才继续道,“若不是看她被欺负得可怜,又赶上夏氏提‘家里功劳’触了皇上的逆鳞,哪会突然晋封?说白了,皇上是借着莞妹妹的由头,敲打夏家呢。”
她拿起一块刚端上来的杏仁酥,递到太后嘴边:“夏氏在后宫获罪,是皇家家事,夏家就算心里不舒坦,也挑不出错处,往后再不敢在朝堂上摆架子。皇上这一招,既处置了不懂事的,又敲了老臣,还显得护着莞妹妹,一石三鸟呢。”
太后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心里的郁气竟散了大半。
她接过杏仁酥,慢慢嚼着,眼底闪过一丝赞许:“你这丫头,倒是比哀家想的透彻。”
她原以为年世兰只会争风吃醋,却没料到她能看透皇上的深层用意——处置夏氏,哪里是为了后宫争斗,分明是给前朝老臣敲警钟:别以为有功就敢恃宠而骄,皇家的颜面,容不得半点挑衅。
“那夏氏真就这么招摇?”太后又问,语气里已没了先前的凝重。
“可不是嘛!”年世兰拍着大腿,一副愤愤不平的样子,“今儿我和眉庄碰到她,不过随口提了句皇后说要节俭,她立马就说‘家里会补上’,那神气劲儿,好像谁稀罕她那点银子似的。太后您要是不信,问问惠贵人去,当时她就在跟前,听得真真的。”
太后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点了点她的额头:“你啊,还是这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谁让她惹人生气呢。”年世兰撇撇嘴,又换上讨好的笑,拿起一块芙蓉糕喂到太后嘴边,“太后您就别气了,气坏了身子不值当。明儿我让端妃带着温宜来给您请安,那小丫头片子,笑起来眼睛像月牙儿,保准能逗您开心。”
“你啊,就知道哄哀家。”太后笑着咬了口芙蓉糕,眉眼舒展了些,“说起来,曹贵人那边怎么样了?前几日听竹息说,病得越发重了。”
提到曹琴默,年世兰脸上的笑意淡了些,语气也沉了几分:“怕是……熬不过这几日了。生温宜的时候落了病根,这些日子又总睡不着,太医说,是心病难医。”
太后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终究是温宜的亲娘,若她真不行了,你让人安排安排,让端妃带着温宜去瞧瞧她,好歹让她们母女再见最后一面。”
“臣妾遵旨。”年世兰恭声应下,心里却明镜似的——太后这是把曹琴默后事的体面交给自己了,明着是体恤,实则是认了她在后宫的分量。
她抬眼看向窗外,檐下的玉兰花落了一地,白得像雪。
皇后这些日子光顾着气甄嬛晋封,连寿康宫都来得少了,怕是忘了,这宫里最不能怠慢的,从来都是太后。
碎玉轩的海棠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落了满院,却透着几分难得的清净。
甄嬛晋封贵人的消息传开后,各宫小主几乎踏破了门槛,送来的贺礼堆了半间偏殿,锦盒玉器琳琅满目,映得人眼晕。
可沈眉庄却一直没去。
她坐在咸福宫的窗边,指尖捻着刚绣了一半的兰草帕子,丝线在指间绕了个结——这几日碎玉轩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她若此时去,反倒凑了热闹,说不上几句贴心话。
再者,甄嬛刚经历御花园的折辱,又得皇上亲自护送回宫,正是风口浪尖上,她这时候去,难免被人说“抱团邀宠”。
“小主,要不咱们傍晚再去?”采月端来一碗银耳羹,轻声道,“那时候人少,您也能和莞贵人多说会儿话。”
沈眉庄摇摇头,放下帕子:“再等等吧。她刚晋封,宫里的规矩、各宫的人情,怕是还有得忙。等这阵风头过了,我再去也不迟。”
她知道甄嬛聪慧,断不会被一时的荣宠冲昏头脑,可终究是新人,骤然晋封,少不了要应付各路人马,怕是累得很。与其这时候去添乱,不如让她先歇口气。
可没等沈眉庄寻到合适的时机,第二日一早,宫里就传开了皇上的新旨意——莞贵人偶感风寒,需静养,着碎玉轩闭门谢客,无旨不得擅入。
采月听到消息时,正给沈眉庄梳头,忍不住道:“皇上这是……怕人扰了莞贵人清净?还是……”
沈眉庄看着镜中自己的倒影,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皇上是在护着她。刚晋封就闹出夏氏赐死的事,多少人盯着碎玉轩,巴不得挑出点错处。闭门谢客,既是让她歇着,也是堵了旁人的嘴。”
她拿起一支白玉簪,簪在发间,动作从容:“这样也好,省得她应付那些虚礼。等过些日子,皇上的旨意松了,我再去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