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承乾宫的窗纱被风掀起一角，漏进些微的凉意，落在甄嬛手背上，让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年世兰的衣袖。

年世兰的话像一块冰投入滚水，在她心里炸开层层涟漪——那个曾让六宫闻风丧胆的华妃，竟会说出“保全家族骨血”这样的话，可见她心中藏着多少未说出口的惊惧。

甄嬛抬眼看向年世兰，对方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正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凤眼里的锋芒敛了大半，只剩下几分真切的恳切。

她忽然想起入宫前父亲说的话：“后宫之中，最是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从前她只当是客套话，如今看着眼前的年世兰，才真正品出了其中的深意。

“娘娘如今盛宠正浓，年家又功勋卓著，断不会有那一天的。”甄嬛反手握住年世兰的手，指尖触到对方腕间微凉的玉镯，语气坚定，“但若真有万一，嫔妾与眉姐姐只要能在皇上面前说上话，定会拼力为年家求情。只是……”她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审慎，“嫔妾真心希望，这承诺永远用不上。娘娘今日的话，嫔妾记在心里，绝不会外传半句，娘娘放心。”

她知道，年世兰肯说这些，是将半颗心剖了出来。

这样的交心，在后宫里比黄金还珍贵，她不能辜负，更不能让这话成为刺向年世兰的利刃。

年世兰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眸，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释然，也带着几分自嘲：“我就知道没看错你。你聪慧，比我当年通透多了。”她拍了拍甄嬛的手，语气重了些，“只是我还是要多说一句——伴君如伴虎，这话从来不是戏言。皇上今日宠你，明日或许就会因旁人一句话生疑；你父亲如今在朝为官，切记不可让他留下半分把柄，否则一旦被人抓住，不仅会连累你，整个甄家都可能万劫不复。”

这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甄嬛一下。

她父亲甄远道是大理寺少卿，虽清正廉明，却也难免得罪人。

年世兰的提醒，看似尖锐，实则是掏心的警示。

“娘娘的教诲，嫔妾字字记在心里。”甄嬛躬身行礼，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若不是娘娘提点，嫔妾怕是还沉浸在一时的荣宠里，忘了身后的风雨。”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模样，知道自己的话没有白说。

甄嬛不是沈眉庄，她聪慧，更懂得权衡，只要点到为止，她自然会明白其中的利害。

“行了，不扰你歇息了。”年世兰站起身，理了理裙摆，“你的病也该好了，好好养着，别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送走年世兰，甄嬛独自坐在软榻上，指尖反复摩挲着那支老山参的锦盒。

年世兰的话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此刻的处境——表面风光无限，实则如履薄冰。

她忽然想起父亲临行前的嘱托：“在宫中，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平安顺遂。”那时她还觉得父亲多虑，如今才知，这“平安”二字，竟是最难求的。

十日后，承乾宫终于撤下了“静养”的牌子。

甄嬛的病彻底好了，气色红润，眉眼间带着病愈后的清灵，更添了几分动人的韵致。她能侍寝的绿头牌刚递上去，傍晚就传来了皇上的旨意：今夜召莞贵人侍寝。

宫里的人都知道，这只是开始。果不其然，三日后，皇上又下旨：月底将赴昌平行宫泡汤泉，着莞贵人、惠贵人随行。

消息传到翊坤宫时，年世兰正对着铜镜试戴一支新制的赤金凤凰步摇。

颂芝在一旁研墨，笑着说：“皇上这是把莞贵人放在心尖上了，连行宫都带着。”

年世兰对着镜子勾了勾唇角，步摇上的红宝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晃动，映得她眼底泛着狡黠的光：“可不是么。不过这汤泉行宫，皇后怕是没那么容易去成。”

她记得前世，皇后总以“中宫事务繁忙”为由，推掉了去行宫的差事，把机会让给了她和其他嫔妃。这一世，甄嬛和沈眉庄正得宠，皇后若还想借故不去，怕是又要落个“善妒”的名声；可若是去了，看着皇上与甄嬛亲近，心里定然如针扎一般。

“颂芝，备轿。”年世兰摘下步摇，随手放在妆台上，“咱们去景仁宫走走，给皇后娘娘‘道喜’。”

景仁宫的偏殿里，剪秋正指挥着宫女收拾行装。紫檀木的箱子里堆满了皇后要带去行宫的衣物、首饰，还有几盒常用的药膏，都是为泡汤泉准备的。

“娘娘，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您要不要再过目一遍？”剪秋擦了擦额头的薄汗，轻声问道。

皇后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串东珠佛珠，眉头却微微蹙着。

她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皇上这次带甄嬛和沈眉庄去行宫，明摆着是要给她们抬身价，自己这个皇后若是不去，岂不是让她们更得意？可若是去了……她想起甄嬛那张与纯元相似的脸，心口就像堵着块石头。

“再看看吧，把那盒玉容散也装上。”皇后淡淡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心不在焉。

就在这时，江福海匆匆跑了进来，躬身道：“娘娘，华妃娘娘来了，正在殿外求见。”

皇后捏着佛珠的手猛地一顿，珠子在指间硌出一道红痕：“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剪秋也愣了，随即压低声音道：“娘娘，她该不会是来拦着您，不让您去行宫吧？从前她总这样，皇上为了不让您为难，多半会依着她……”

这话倒不是空穴来风。年世兰从前为了独占皇上的恩宠，没少做过拦着皇后随行的事。皇后为了不让皇上烦心，大多时候都退让了。只是如今时过境迁，年世兰的性子似乎收敛了些，可谁知道她会不会突然又犯了旧习？

皇后的脸色沉了沉，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她若敢，本宫这次定不饶她。”她顿了顿，对江福海道，“让她进来。”

剪秋连忙跟在江福海身后出去，刚到廊下，就见年世兰穿着身明黄色绣金凤的宫装，身姿绰约地站在海棠树下，身边的颂芝捧着个锦盒，看模样倒像是来送礼的。

“华妃娘娘大驾光临，皇后娘娘正等着您呢。”剪秋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心里却暗自提防。

年世兰瞥了她一眼，没说话，径直往内殿走。她要是知道剪秋的心思，定会嗤笑一声——放心，我今儿来，可不是拦着你们，是来看戏的。

“给皇后娘娘请安。”年世兰走进殿内，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动作标准，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平日的张扬。

皇后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的疑虑更重了，却还是挤出个虚伪的笑，抬手道：“妹妹快起来，赐座。”

她顿了顿，状似随意地问道，“这个时辰过来，可是太后那边有什么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