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安陵容转身离开时，指尖早已将素色手帕攥出深深的褶皱。

她脸上挂着温顺的笑，脚步却有些踉跄，走到廊下时，才偷偷抬眼望了望翊坤宫的殿门——年世兰和沈眉庄竟真的没有留她，连一句客套的挽留都没有。

一股委屈混着不甘涌上心头，她猛地低下头，快步走出了翊坤宫，仿佛身后有什么烫人的东西在追着她。

殿内，年世兰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笑。

那点小动作，在她眼里如同孩童赌气，实在不值一提。

她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对沈眉庄道：“这性子，怕是难成大事。”

沈眉庄叹了口气：“她也是可怜，被送出养心殿后，宫里人没少拿她打趣，难免敏感些。”

年世兰没再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可怜？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可怜人，可光靠可怜，是活不长久的。

没过半个时辰，翊坤宫就来了不速之客。

丽嫔穿着身水红色宫装，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进门就拍着桌子道：“娘娘您说说，这莞贵人是不是太张狂了？！”

年世兰抬眼睨她，见她发髻散乱，钗环歪斜，显然是气狠了，慢悠悠道：“何事值得你这般动怒？仔细闪了腰。”

“还不是那个康碌海！”丽嫔喘着气，脸涨得通红，“我原以为他是个妥帖的，前儿从莞贵人宫里调到我那儿，我待他不薄，谁知今儿竟偷偷溜回承乾宫，说是想‘回旧主身边伺候’！若不是我瞧着他神色不对，跟了过去，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呢！”

她顿了顿，声音越发尖利：“刚成了贵人就敢挖我的人，这往后还了得？更可气的是，皇上竟赐了她椒房之宠！娘娘您听听，椒房之宠啊，这不是明着踩着您的影子走吗？这个月皇上去后宫十回，倒有八回宿在承乾宫，她这是要把您的风头全抢了去！”

年世兰放下茶盏，目光冷冷扫过她：“自己管不住下人，倒有脸来我这儿撒野？康碌海当初为何从莞贵人宫里走？还不是见她病着失了势，就急吼吼投到你门下？如今人家得宠了，他又想回去，可见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留着也是祸害，丢了便丢了，值得你气成这样？”

丽嫔被噎得说不出话，嘴唇哆嗦着：“可……可椒房之宠……”

“椒房之宠又如何？”年世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几分嘲讽，“皇上今儿宠她，明儿未必还念着。你是嫔位，比她高两级，却整日盯着这些琐事撒泼，传出去不怕人笑话？”她忽然加重了语气，“还是说，你忘了曹贵人是怎么没的？”

“曹贵人”三个字像块石头砸在丽嫔心上，她猛地一缩脖子，气焰顿时矮了半截，嗫嚅道：“嫔妾……嫔妾只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年世兰看着她这副模样，忽然想起从前的自己——那时她不也这般，见不得旁人分走皇上半分恩宠，整日里争风吃醋，把自己弄得像个跳梁小丑？可争来斗去，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最后连家族都搭了进去。

她放缓了语气，指尖摩挲着腰间的暖玉：“皇上宠谁，是他的心意。你与其在这儿气闷，不如想想怎么讨皇上喜欢。再者，我年世兰还没落魄到需要嫉妒一个新人的地步。”

丽嫔看着年世兰平静的侧脸，心里越发糊涂。

说年世兰和甄嬛好，可她瞧着甄嬛得宠，半分喜色都没有，说不好，按她从前的性子，早该冲到承乾宫掀桌子了。

如今这人，怎么像是换了个芯子？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承乾宫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廊下的茉莉开得正盛，甜香漫过竹帘，混着淡淡的脂粉气，让人昏昏欲睡。

年世兰提着裙摆踏上台阶时，就听见殿内传来细碎的笑语。

她摆摆手止住要通报的小太监，自己掀了竹帘，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口。

沈眉庄正坐在软榻边，手里捏着块绣了一半的帕子，语气里带着打趣：“别人侍寝都是被抬去养心殿，偏你不一样，皇上竟亲自陪着去行宫，这待遇，怕是连当年的华妃娘娘都没享过。”

甄嬛坐在对面的玫瑰椅上，手里绞着帕子，脸颊泛起浅浅的红晕，嗔道：“姐姐又笑话我。那日汤泉宫浴，我原是怕得很，偏皇上还在一旁看着，害得我连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我可没笑话你。”沈眉庄放下帕子，眼神里满是真诚，“你得宠，我打心眼儿里高兴。咱们俩一同入宫，如今能互相照应，总比孤军奋战好。”她顿了顿，语气沉了些，“只是……树大招风，你如今风头太盛，怕是不少人在暗地里盯着呢。”

甄嬛叹了口气，指尖划过茶杯的边缘：“我知道。丽嫔今儿一早就派人来‘问候’，话里话外都是酸气，富察贵人见了我，更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可这些又算什么？宫里的明争暗斗，哪一日断过？”

她抬眼看向沈眉庄，眼神清亮：“丽嫔性子急躁，藏不住心思，不过是逞口舌之快，我不怕。倒是……倒是皇上赐的椒房之宠，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椒房之宠是天大的恩宠，有什么不安的？”沈眉庄不解。

“姐姐忘了华妃娘娘？”甄嬛的声音低了些，“当年皇上也给过她椒房之宠，可后来……”她没说下去，却也知道沈眉庄懂她的意思。

恩宠太盛，未必是福。

沈眉庄握住她的手：“你和她不一样。你聪慧，懂得藏锋，定不会落得那般下场。再说，华妃娘娘待咱们不薄，前儿还提醒你好好养病，可见不是那等妒妇。依我看，明日从景仁宫请安回来，咱们该去翊坤宫走走，谢她从前的提点。”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甄嬛点了点头，刚要再说些什么，就听见廊下传来颂芝低低的提醒：“娘娘，慢些走，台阶滑。”

两人猛地回头，就见年世兰正站在门口，手里把玩着串蜜蜡佛珠，脸上带着浅淡的笑。

“华妃娘娘吉祥！”沈眉庄和甄嬛连忙起身行礼，动作间带了些仓促。

“快起来吧。”年世兰走进殿内，目光扫过桌上的茶盏和绣架，笑道，“我听小太监说惠贵人也在，想着你们姐妹俩定有话说，就没让人通报，没扰了你们吧？”

“娘娘说的哪里话。”甄嬛连忙让槿汐，“快把昨儿皇上赏的杏仁酥端上来，华妃娘娘爱吃这个。”她又拉着年世兰往软榻边走，“娘娘可好些日子没来了，承乾宫都冷清了不少。”

年世兰在软榻上坐下，接过颂芝递来的茶，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你们如今正是圣宠在身的新人，我这个‘昔日宠妃’哪敢常来？万一扰了皇上的兴致，岂不是罪过？”她目光落在两人年轻的脸上，笑了笑，“还是年轻好啊，瞧着就清爽，别说皇上喜欢，就是我看着，心里也敞亮。”

沈眉庄坐在一旁，见她语气平和，不像是动怒的样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她就怕年世兰见甄嬛得宠心里不快，如今看来，倒是她多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