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嫔妾给华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欣常在屈身行礼，声音压得低柔，眼帘垂得愈发低，几乎要抵到胸前的玉扣上。

指尖悄悄攥紧了藕荷色宫装的袖口，那里早就被汗濡湿了一小块——自打绯昀被太后指给华妃抚养，她这心就没安稳过，此刻面对年世兰那双总带着几分睥睨的凤眼，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年世兰正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软榻上，手里转着只羊脂白玉轮，那玉轮被她温热的掌心焐得暖透，在脸颊边轻轻打着圈，将鬓边几缕碎发拢到耳后。

她眼尾扫了欣常在一眼，玉轮停在颧骨处，慢悠悠道：“起来吧，颂芝赐座。”

紫檀木的圆凳被颂芝轻轻挪到欣常在脚边，凳面上铺着厚厚的锦垫。

欣常在谢了恩，坐下时身子依旧绷得紧，仿佛那锦垫下藏着针似的。

她原以为总要等上半个时辰，或是被周宁海拦在外头回话，没想到竟这么顺利就见到了华妃，心里反倒七上八下的，猜不透这位主儿的心思。

年世兰却像是看穿了她的局促，玉轮又在脸上动起来，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既然来了，本宫便有几句话嘱咐你，且仔细听着。”她顿了顿，看着铜镜里自己映出的眉眼，“太后怕我在宫里闷得慌，把绯昀赐给我抚养。本宫知道，你心里头不定怎么打鼓呢——要么是不放心我带孩子，要么是猜我对你有什么算计。”

欣常在猛地抬头，又慌忙低下头，耳尖红得快要滴血：“嫔妾不敢！”她的声音带着点发颤，手心里的汗更重了，连带着发间的珠翠都跟着轻轻晃了晃。

“坐着听。”年世兰的声音稍沉了些，却没带火气。

她转着玉轮的手慢下来，目光落在铜镜里那抹怯懦的影子上，忽然想起前世的欣常在。

那时她还是个不起眼的常在，不争不抢，却凭着那份独来独往的清醒，硬生生把绯昀养在阿哥所平安长大，直到自己成了欣嫔，绯昀也嫁得安稳。

不像后宫里那些急着站队的，要么成了别人的垫脚石，要么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你不愿掺和宫里这些阴私争斗，更怕女儿卷进来，这点本宫懂。”年世兰收回目光，玉轮轻轻磕在梳妆台的螺钿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可太后既把绯昀交到我手里，这便是她的命数。不过本宫能应你——只要我年世兰还有一口气在，谁也别想动她一根手指头。”她指尖捏着玉轮，指节微微泛白，“我没当过额娘，可对着那么小的孩子，总也能学着疼的。”

这话落在欣常在耳里，竟像是带着几分滚烫的温度。

她猛地抬头，撞进年世兰那双总是带着傲气的眼睛里，此刻那里竟藏着点难得的恳切。

她张了张嘴，喉头有些发紧，半晌才福身下去，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哽咽：“嫔妾……替绯昀，谢娘娘大恩。”

她知道，从今往后宫里头只会认年世兰是绯昀的额娘，皇上和太后早就下了话，她这个生母不过是个影子。

可年世兰没必要对她说这些，若是真心想拿捏绯昀，根本犯不着费这口舌。

年世兰看着她泛红的眼角，忽然勾了勾唇角，语气又带上了几分惯常的倨傲：“你也别忙着谢。你既放不下她，往后想来看，随时都能来。”她顿了顿，看着欣常在猛地抬起的眼睛，补充道，“别多想，本宫不是逼你站队。你爱独善其身，那就继续独善其身。只是……”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十月怀胎的苦，生下来时的痛，本宫虽没经历过，却也见得多了。母女连心，哪能说断就断？”

欣常在的眼泪这下是真的忍不住了，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她忙用帕子去擦，却越擦越急，连带着肩膀都轻轻抖起来。

“行了，瞧你那出息。”年世兰瞥了她一眼，语气里带着点嫌弃，眼底却松快了些，“收收眼泪，别让底下人看了笑话。本宫去换身衣裳，你在这儿等着，一会儿跟我去接绯昀。”

她说着便起身，明黄色的宫装裙摆扫过软榻边的银炭盆，带起一阵微风，将盆里的火星吹得跳了跳。

其实按规矩，天黑前接不接绯昀都无妨，可她心里头记挂着沈眉庄要来，想着接了孩子回来，正好让欣常在留下看会儿，也省得旁人说她苛待生母。

颂芝跟着年世兰进了内室，留欣常在一个人在正殿。

她坐在凳上，手指还在微微发颤，方才年世兰的话在脑子里转来转去，竟像是做梦一般。

她抬手摸了摸鬓角的簪子，冰凉的银器贴着皮肤，才敢信这是真的——她竟还能随时来看绯昀，不用偷偷摸摸，不用看谁的脸色。窗外的晚香玉香又飘进来，这一次竟不觉得腻了，反倒有了些安心的甜。

从阿哥所接回绯昀时，天色已经擦黑了。

乳母抱着裹在云锦襁褓里的小公主，那孩子许是认生，刚被年世兰接过就瘪了瘪嘴，眼看要哭，却在闻到年世兰身上的百合香时，又乖乖把眼睛闭上了，小拳头还攥着年世兰的衣襟不放。

年世兰低头看着怀里软软的一团，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连带着脚步都放轻了。

欣常在跟在旁边，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小脸蛋，恨不能伸手去摸摸，却又不敢逾矩，只能把那份念想按在心里，化成眼角眉梢的温柔。

刚踏进翊坤宫的门槛，周宁海就凑了上来，手里还捧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声音压得低低的：“娘娘，刚从养心殿那边传来的信儿，丽嫔娘娘的绿头牌，被苏培盛公公让人拿下去了。”

年世兰脚步一顿，怀里的绯昀被惊动了，哼唧了两声。

她赶紧轻轻拍着孩子的背，抬眼看向周宁海：“怎么回事？”

“奴才听小太监们嚼舌根，说是苏公公说丽嫔娘娘的牌子旧了，让重做一块。”周宁海缩着脖子，眼珠子往旁边瞟了瞟，见左右没人，又往前凑了凑，“可奴才托寿康宫的人打听，说是……说是丽嫔昨天去给太后请安，说了些莞贵人的不是，皇上知道了，心里头不痛快。”

年世兰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丽嫔就是个没脑子的，皇上如今把甄嬛宠得跟眼珠子似的，她偏要往枪口上撞，可不就是自讨没趣？

“皇上今晚歇在哪儿？”她抱着绯昀往正殿走，小家伙已经又睡熟了，呼吸均匀得像小猫。

“回娘娘，翻了齐妃娘娘的牌子。”周宁海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年世兰的脸色。

年世兰却没什么反应，只是皱了皱眉，脑子里忽然有些发空。

她总觉得这事儿有点熟悉，像是前世发生过，可具体是哪一桩，又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罢了，不管他。”她把绯昀交给乳母，嘱咐道，“抱去偏殿哄着，仔细些。”又转头对欣常在说，“你去看看吧，别惊动了孩子。”

欣常在忙不迭地应了，跟着乳母往后殿去，脚步都带着点轻快。

年世兰看着她的背影，刚要吩咐颂芝上茶，就听外头太监唱喏：“惠贵人到——”

她脸上立刻漾开笑意，迎了出去：“你可算来了，本宫还当你后悔了呢。”

沈眉庄刚进院子就听见她的声音，笑着加快了脚步，手里还提着个食盒：“这不是知道你今儿接绯昀回来，定是忙得脚不沾地？我特意晚了些，省得给你添乱。”

两人拉着手进了正殿，沈眉庄让采月把食盒打开，一样样往外拿点心：“知道娘娘爱吃甜的，特意让小厨房做了藕粉桂花糖糕。”她拿起一块递过去，“还有这个，枣泥山药糕，刚蒸出来的，娘娘快尝尝合不合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