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亮透,翊坤宫的窗棂上已染了层薄薄的霜色。
年世兰披着银鼠斗篷坐在镜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镜沿的缠枝纹,眼神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周宁海。”她轻声唤道。
“奴才在。”周宁海快步从外间进来,躬身候着。
“你亲自带人去德胜门候着,务必在哥哥进城前把这封信交到他手上。”
年世兰从妆匣里取出个封好的锦袋,递过去时指尖微颤。
“告诉哥哥,信里的话比性命还重,让他务必记牢。”
周宁海接过锦袋揣进怀里,重重叩首:“奴才省得!定不辜负娘娘所托!”
待周宁海的脚步声消失在宫道尽头,颂芝端着热腾腾的姜枣茶进来,见年世兰望着窗外出神,轻声道:“娘娘,天儿冷,喝口茶暖暖身子吧。大将军吉人天相,定会平安回来的。”
年世兰接过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我怕的不是他回不来,是他回来后……重蹈覆辙。”
前世哥哥班师回朝后的狂傲,像把烈火燃尽了年家满门的荣光,也烧断了她最后的生路。
这一世,她拼了命也要拉住他。
辰时三刻,天边终于泛起鱼肚白。
周宁海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斗篷上沾着寒气,一进门就跪地道:
“娘娘!奴才在德胜门拦住了大将军,信亲手交到他手上了!大将军看信时脸色沉得厉害,虽没说什么,却攥着信纸指节都泛白了,想来是听进去了。”
年世兰捧着茶盏的手松了松,茶盏与托盘相撞,发出清脆的轻响:“知道了,起来吧。”
她嘴上平静,心里却依旧悬着,哥哥的性子如烈火烹油,哪是一封信就能浇灭的?
“娘娘,宫里传来消息,大将军已进午门,先去养心殿觐见皇上了。”
颂芝进来回话,手里捧着件簇新的石青缎常服,“要不要换上这件?看着精神些。”
年世兰摇摇头:“就穿这件月白绫袄吧,素净些好。”
她不想太过张扬,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巳时刚过,殿外传来苏培盛特有的尖细嗓音:“皇上有旨,请华妃娘娘预备着,片刻后皇上与年大将军驾临翊坤宫用膳——”
年世兰猛地站起身,颂芝连忙扶住她:“娘娘当心!”
“皇上要带哥哥来翊坤宫?”年世兰有些意外。
前世哥哥回朝,午膳是在养心殿用的,皇上还特意让哥哥陪她回翊坤宫,怎么这一世改了章程?
苏培盛掀帘进来,见她神色微怔,笑着打圆场:“娘娘莫慌,皇上说兄妹久别重逢,在您宫里用膳更自在些。御膳房的菜都备好了,这就往这儿送,您什么都不用操心。”
“多谢皇上体恤,臣妾遵旨。”年世兰敛衽行礼,指尖却悄悄掐进了掌心。
这“自在”二字,听着暖,实则透着几分试探。
不多时,殿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年世兰抬眼望去,只见年羹尧身着绯红蟒袍,腰束玉带,大步跨进殿来。
他比去年出征时清瘦了些,眉宇间却多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锐利,只是那双看着她的眼睛,依旧盛满了自幼疼宠的温和。
“小妹!”
一声呼唤刚落,年世兰的眼泪就忍不住掉了下来。
前世刑场上哥哥血染囚衣的模样与眼前鲜活的身影重叠,她捂着嘴,哽咽得说不出话。
“这是怎么了?”年羹尧慌了神,快步上前想扶她,又怕失了规矩,手在半空顿了顿,“可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告诉哥哥,哥哥替你做主!”
颂芝连忙递上帕子:“大将军,娘娘是见到您太高兴了。”
年世兰接过帕子拭了泪,嗔怪地瞪了他一眼:“刚让周宁海给你带信,叫你谨言慎行,怎么一进门就说浑话?传出去,倒像是我在宫里仗着年家势大欺负人似的。”
年羹尧这才想起信里的话,挠了挠头,嘿嘿笑道:“我这不是见到你太激动了么。你在宫里好好的,哥哥就放心了。”
他上下打量着年世兰,目光落在她腰间时,忽然“咦”了一声,“你……是不是胖了些?”
年世兰心里一紧,正要开口,却听年羹尧又道:“是不是宫里的厨子手艺太好?你瞧你这脸,都圆了。”
“就你嘴贫。”年世兰被他逗笑,眼泪却还挂在睫毛上。
“快坐吧,皇上说不定一会儿就到了。”
她拉着年羹尧在暖榻上坐下,屏退了宫人,才敛了笑意,正色道:“哥哥,这次你平定西陲,功高盖世,可越是这样,越要收敛锋芒。”
年羹尧端起颂芝刚沏好的茶,呷了一口:“我立我的功,碍着谁了?皇上还能亏待咱们年家不成?”
“皇上自然不会亏待功臣,可朝臣们呢?”
年世兰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极低:“这几个月,言官弹劾年家的奏折堆起来有半人高,都说你在西北‘独断专行,权倾一方’。你以为这些话皇上听了心里能舒坦?”
年羹尧皱起眉:“他们那是嫉妒!我在西北浴血奋战的时候,他们在京城吃香喝辣,凭什么说三道四?”
“嫉妒也能杀人!”年世兰急了,抓住他的手腕,“哥哥,你忘了父亲临终前怎么说的?‘功高震主者身危,名满天下者不赏’!咱们年家世代忠良,可不能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年羹尧被她这话惊了一下,却还是嘴硬:“我为皇上打了半壁江山,他不至于……”
“不至于?”年世兰打断他,眼眶又红了,“那你说,年富和年兴为何非要上战场?咱们年家的爵位够他们衣食无忧了,何必再去刀尖上舔血?”
“你这话说的什么话!”年羹尧提高了声音,“咱们年家是武将出身,哪能窝在京城里当富贵闲人?年富和年兴是我年家的种,就得去战场建功立业!”
“哥哥!”年世兰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小腹微微发紧,她扶着榻沿喘了口气,“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妹妹,就听我一句劝!”
年羹尧见她脸色发白,连忙起身扶住她:“你慢点,怎么了这是?”
“我怀了身孕,五个多月了。”年世兰望着他,声音带着颤抖,“上次那个孩子没留住,这次我天天提心吊胆,就怕有个闪失。你要是还念着兄妹情分,就为我想想,为你这未出世的外甥想想!”
“怀……怀孕了?”
年羹尧这才看清她微隆的小腹,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年世兰坐下,手在她腰侧悬了悬,想碰又不敢碰。
“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要是知道,早就……”
“早就张扬得满京城都知道了,是不是?”
年世兰接过他的话,语气带着无奈:“上次就是因为太过张扬,才让人钻了空子。这次我瞒着所有人,就是怕你这暴脾气又惹出是非。”
年羹尧这才明白妹妹的良苦用心,他挠了挠头,脸上的锐气渐渐褪去,多了几分愧疚:“是哥哥糊涂了。你放心,这次我听你的。”
“不是听我的,是听你自己的。”年世兰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哥哥掌心的厚茧。
“你现在功高盖世,是旁人的眼中钉。可你想想,等我这孩子长大成人,你还是手握兵权的舅舅,那才是他的靠山。若是你现在出了差错,我们母子在宫里,就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年羹尧沉默了。
他这辈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妹妹受委屈。
如今妹妹怀着身孕,他这做舅舅的,怎能让外甥一出生就没了倚仗?
“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年世兰见他动容,又轻声道,“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年家就塌了。到时候谁护着我?谁护着你的外甥?”
“你说的对。”年羹尧重重拍了下大腿,眼神变得坚定。
“是我光顾着自己痛快了。你放心,我这就上奏皇上,让年富和年兴去兵部当个笔帖式,从底层做起,绝不直接进军营带兵。我也收敛性子,见了朝臣少说话,见了皇上多磕头,总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