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驾到——”
年世兰与年羹尧连忙起身迎至殿门。
皇上一身明黄常服,外罩件石青狐裘,步履轻快地走进来,目光扫过暖阁内和睦的景象,嘴角漾起笑意:
“你们兄妹两个说什么呢,朕在宫道上就听见笑声了。”
“给皇上请安。”年世兰盈盈下拜,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映得她脸色愈发温润。
“皇上万福金安。”年羹尧也躬身行礼,虽依旧带着武将的直爽,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恭谨。
“起来吧。”皇上亲自扶起年世兰,指尖不经意触到她微凉的手背,顺势握在掌心暖着,“瞧着你们兄妹亲近,朕也高兴。”
年羹尧直起身,看着年世兰微微隆起的小腹,脸上露出憨直的笑意:
“回皇上,微臣在跟娘娘说小时候的趣事呢。想当年微臣总抢娘娘的桂花糕,她追着微臣打了半座府邸,一转眼,娘娘都要做额娘了,微臣这心里啊,真是又欢喜又感慨。岁月不饶人啊。”
皇上被他直白的话语逗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
“你正当壮年,说什么岁月不饶人。世兰能有身孕,是宫里的大喜事,朕盼这孩子盼了许久了。”
“皇上,御膳房的菜该备好了,咱们边吃边说吧。”
年世兰轻轻抽回手,笑着引皇上往餐桌走去,顺势将话题从“岁月”上岔开。
她总怕哥哥说多了露了破绽,惹皇上多心。
暖阁内早已摆好了满满一桌宴席。
琥珀色的蜜蜡灯盏映着桌上的菜肴,年羹尧爱吃的红烧肘子泛着油光,酱色的皮皱里藏着浓郁的汤汁。
年世兰面前则摆着清炖的莲子猪肚汤,汤面上浮着几粒圆润的枸杞,旁边还有一碟蒸得软糯的山药泥,都是御膳房特意为安胎准备的。
这顿饭吃得格外温馨。
年羹尧记着妹妹的叮嘱,虽席间仍有武将的爽朗,却没了往日的狂傲。
苏培盛上前为他布菜时,他竟抬手说了句“有劳苏公公”,惊得苏培盛手一抖,险些将汤匙里的燕窝洒出来。
与皇上谈及西北军务时,他也少了几分“非我不可”的锋芒,多了几句“全赖皇上调度有方”“臣只是尽了本分”的谦逊话。
皇上看在眼里,心中对年羹尧的芥蒂渐渐消融,酒也多饮了几杯。
待到膳至中场,年羹尧放下酒杯,起身拱手道:“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但说无妨。”皇上执起玉筷,夹了一箸凉拌海蜇,眼底带着几分好奇。
暖阁里的气氛又热闹起来,说笑声混着茶香,暂时驱散了深宫的寒意与阴霾。
只是谁都知道,这片刻的安宁不过是表象,待到来年开春,新的风雨,又将如期而至。
他倒要看看,年羹尧经世兰敲打后,会提什么要求。
“臣的两个犬子年富、年兴,年纪也不小了。”年羹尧垂着眼帘,语气诚恳,“臣想着,让他们去兵部当个笔帖式,从抄抄写写的底层差事做起,一来磨磨性子,二来也学学朝堂规矩。臣这辈子在沙场吃够了没规矩的亏,不想孩子们再走老路。”
皇上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真切的笑意。
他原以为年羹尧会借着军功为儿子求个肥差,或是直接送进军营带兵,没想到竟是这般“自降身段”的请求。
他放下玉筷,抚掌道:“你能这么想,朕很欣慰。年轻人是该从底层历练,年富、年兴的差事,朕准了。”
年世兰在一旁听着,悄悄松了口气。
哥哥能主动提出让孩子们从底层做起,已是迈出了最关键的一步。
她端起面前的杏仁茶,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咙,暖了胃,也暖了心。
哥哥为了她,是真的愿意委屈自己。
皇上兴致颇高,又与年羹尧饮了几杯,不多时便有了几分醉意。
原本说好饭后商议西北防务的事,也只能摆摆手改到次日:“今日喝多了,脑子不转了。年将军,你且在翊坤宫多陪陪你妹妹,晚些再出宫吧,朕先回养心殿了。”
“送皇上。”年世兰与年羹尧一同起身相送,看着皇上的明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年羹尧才长舒一口气,抬手抹了把额头的薄汗。
“哥哥这是怎么了?”年世兰见他后背的常服都被汗濡湿了,忍不住打趣,“跟皇上吃饭,比在沙场拼杀还累?”
年羹尧咧嘴一笑,露出几分憨态:“还真差不多!让我这般小心翼翼说话,真是浑身不自在。不过看着皇上今日的样子,妹妹你说的确实有道理。低头三分,日子好过。”
他虽一生桀骜,却也分得清真心与假意,皇上今日的笑意,是装不出来的。
年世兰见他终于信服,心中更定,敛了笑意正色道:
“哥哥,还有一事要嘱咐你。你手下那些将士,若是有作奸犯科、仗势欺人的,切不可因旧情包庇纵容。这些人今日仗着你的势横行霸道,他日东窗事发,桩桩件件都会变成旁人攻讦你的证据,到时候神仙也难救。”
“这个我懂。”年羹尧重重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经你今日一提醒,我心里早有数了。回去我就彻查军中账目,但凡有克扣军饷、强占民田的,一律军法处置,绝不姑息!你呀,就安心养胎,这些烦心事不用你操心。”
兄妹俩又说了些家常,从年富小时候偷喝米酒的糗事,说到年兴学骑射摔断胳膊的莽撞,暖阁里不时传出笑声,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直到暮色染透窗棂,年羹尧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临行前还反复叮嘱颂芝:“好生伺候娘娘,若是有半分差池,仔细你的皮!”
夜色渐深,翊坤宫的暖阁里点着银丝炭,暖意融融。
年世兰刚卸了钗环躺下,就听殿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支起身一看,竟是皇上去而复返。
“皇上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她连忙要下床行礼,被皇上按住肩膀。
“刚在养心殿处理完奏折,想着你许是还没睡,就过来看看。”皇上在床边坐下,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寒气,“躺着吧,不用起身。”
他目光落在年世兰微隆的小腹上,眼里带着几分柔和:“你哥哥知道你有孕,是不是乐坏了?方才送朕出宫时,他还一个劲念叨要给外甥做弓箭呢。”
年世兰心中了然。
皇上这是来探她哥哥的口风了。
她顺势往皇上身边靠了靠,语气带着笑意:“可不是嘛,哥哥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的手问了半天,说等孩子生下来,他就申请留在京城当护卫,哪儿也不去了。”
她故意说得轻松,“说到底哥哥就我这么一个妹妹,家里又没女儿,如今知道我有了身孕,自然把这孩子当成宝贝。”
“他这份心倒是真的。”皇上笑了笑,眼中的疑虑渐渐散去。
年世兰轻轻抚着肚子,指尖划过细腻的锦被,语气带着期盼:
“臣妾倒希望这胎是个女儿,眉眼像臣妾,性子像皇上,承欢膝下多好。皇上到时候可不许偏心,得给咱们的公主起个好听的封号,还要亲手做个长命锁。”
“女儿好,朕也喜欢女儿。”皇上眼中的笑意藏不住,伸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
“宫里许久没有添公主了,若是你能诞下公主,朕就晋你为贵妃,让你风风光光的,不比旁人差。”
“臣妾不在乎什么贵妃之位。”年世兰摇摇头,声音软下来,“只要咱们的孩子能平平安安降生,皇上和哥哥都好好的,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皇上走时,唇角的笑意还未淡去。
年世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殿外,轻轻舒了口气。
皇上果然更盼着是个女儿,这样至少能暂时消解他对年家的忌惮。
至于孩子的性别,顺其自然就好,她只求腹中骨肉能平安康健。
日子一天天过去,北风渐紧,紫禁城落了几场雪,天地间一片素白。
年世兰因胎像渐稳,愈发懒得动弹,整日待在翊坤宫里养胎,看看话本,绣绣婴儿的肚兜,倒也清闲。
甄嬛和沈眉庄时常过来陪她说话,有时带着新制的点心,有时带来宫外的趣闻。
端妃近来也来得勤了,多半是午后过来,坐在暖阁里喝着茶,听她们闲话家常。
唯有敬妃因协理六宫事务繁杂,来得少了,每次来都匆匆忙忙,说不上几句话就要被内务府的人请走。
这日午后,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铜炉上煨着的陈皮山楂茶咕嘟作响,散着酸甜的香气。
甄嬛刚剥了颗荔枝递过来,年世兰接过,笑着问道:“本宫听说淳常在已经搬回承乾宫,和你一同住了?前几日见她在宫道上走,身边还跟着两个新太监,倒是气派了不少。”
甄嬛接过颂芝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是啊,她前些日子去求了皇后,说我的病已经大好,她想回自己宫里住,还说承乾宫离翊坤宫近,方便时常来陪娘娘说话。我……也不好阻拦。”
她原是没把淳常在放在心上的,只当是个年纪小、心思单纯的妹妹,平日里多照看几分。
可前几次宴席上,淳常在看似无意地提起她与皇上在圆明园赏荷的旧事,又在皇后跟前说她“身子弱却总爱吃生冷”,桩桩件件都让她心里添了几分顾忌。
这宫里哪有真正单纯的人?
“能在宫里安然立足,还能不得罪任何人,与六宫都交好,这般玲珑心思,哪里是简单人物。”
端妃捧着茶盏,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眉眼,声音却清清淡淡。
“不过好在她至今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你且看着便是,不必太过放在心上。”
她见过太多后宫女子,有的锋芒毕露,有的藏拙守静,淳常在这般“天真”,反倒最是难测。
沈眉庄在一旁添了炭火,接口道:“前几日去给皇后请安,倒听皇后提起,说淳常在想搬出去,是因安答应近来总病着,承乾宫的药味太重,怕过了病气。”
她提起安陵容,语气里多了几分怅然:“说起来,安答应也有些日子没来咱们这儿了,先前还时常送些熏香过来,如今倒是疏远了。”
“不是听说安答应已经侍寝了吗?”年世兰有些意外,放下手中的荔枝核,“前几日见内务府给景仁宫送赏赐,说是皇上赏的东珠,想来是得了宠的。怎么好好的又病了?”
甄嬛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几分不适:“听说是前些日子,安答应在御花园的梅树下唱歌,正好被皇上听见了,当晚就传了她侍寝。”
她想起自己初遇皇上,也是在御花园的杏花树下,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涩意。
谁会大冷天的跑到御花园唱歌?这般刻意,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寒冬腊月的,不在屋里烤火,偏要去御花园唱歌,倒是巧得很。”年世兰淡淡一笑,指尖在暖炉上划着圈。
“不过她能得皇上青眼,也算没白熬这些日子。在这宫里,能抓住机会的就是赢家。”
端妃轻轻磕了磕茶盏,话锋一转:“说起来还有件事,你们听说了吗?徐贵人前些日子搬去吉嫔宫里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