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太医垂着眼,三指搭在祺贵人腕间,指腹随着脉象轻轻起伏,片刻后又换了个角度,指尖凝着几分审慎。
“回贵妃娘娘的话。”江太医终于收了手,“祺贵人脉息平稳,气血调和,实是康健之相,并无不妥。”
话音未落,祺贵人只觉膝盖一软,“咚”地一声便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
那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突兀,吓得旁边侍立的宫女们都齐齐低了头。
“娘娘明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肩膀微微耸动,“嫔妾早起时确是头晕目眩,连漱口的力气都无,景仁宫的小厨房还遣人送了冰糖燕窝来,宫里的人皆是见证啊!”
年世兰终于抬了眼,凤眸半眯着,唇角勾起的弧度里裹着淬了冰的轻蔑:“你说,本宫是信你宫里那些仰仗你吃饭的奴才,还是信太医院当值的江太医?”
她将银签往碟子里一掷,荔枝滚了滚,汁水溅在玉白的碟沿上。
“祺贵人无视宫规,欺瞒本宫,以下犯上,目无尊卑——”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凛冽的寒意,“罚于翊坤宫外跪诵《女戒》,好好醒醒脑子!”
“娘娘!嫔妾知错了!求娘娘开恩饶了嫔妾吧!”祺贵人膝行半步,额头几乎要触到地面,后颈的碎发被冷汗濡湿,黏在皮肤上。
年世兰却没看她,反而转向殿中其他几位嫔妃,声音陡然扬高了些:
“近日宫里不太平,宫女太监拌嘴打架的竟多了起来。他们敢如此放肆,无非是仗着各位小主的权势宠幸。俗话说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站在西侧的富察贵人,见对方慌忙垂下眼,才慢悠悠续道:“譬如富察贵人,当日借着有孕便恃宠而骄,忘了本分。可如今竟还有人不知教训,看来是真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
冯若昭听得心头一紧,连忙从椅子上起身,福了福身道:“这是臣妾失职了。六宫琐事繁杂,未能及时察觉管束,才让底下人有了轻慢之心。”
“坐下吧。”年世兰摆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六宫事情琐碎,虽说有惠贵人帮着你,可你们毕竟精力有限,难免有顾不到的地方,也不全是你的不是。”
她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祺贵人,声音又冷了几分:“所以祺贵人,今日本宫罚你,也是给后宫众人提个醒。规矩就是规矩,谁也不能坏了去。你就好好做这个榜样吧。”
说罢,她朝侍立在旁的周宁海递了个眼色。
周宁海立刻上前一步,对着祺贵人沉声道:“祺贵人,咱们外面请吧。”
祺贵人知道再求也无用,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撑着地面站起身。
膝盖早已麻了,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宫女扶了一把,却又猛地甩开。
她此刻哪还有颜面让人扶?
只能低着头,跟着周宁海一步一步往殿外挪,裙裾扫过门槛时,带起一阵细碎的风。
年世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开口:“江太医,你就在殿外候着吧。”
她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免得祺贵人一会儿身子又‘不适’了,也好及时诊治。”
江太医躬身应了声“是”,提着药箱退到了廊下。
“富察贵人。”年世兰的目光又落在西侧,“你去廊下监督着,看祺贵人把《女戒》诵得用心不用心。”
富察贵人脸色一白,忙屈膝应道:“是。”
方才年世兰特意点了她的名,此刻正怕迁怒,哪敢有半分迟疑?忙敛了敛裙摆,跟着往外走,经过祺贵人身边时,连眼皮都不敢抬。
“各位妹妹若是无事,便回宫里歇着吧。”年世兰见富察贵人也出去了,便对着殿内剩下的人摆了摆手,“这日头正毒,仔细别中暑了。”
众人纷纷福身告退,不多时,殿内便只剩了冯若昭和沈眉庄。
沈眉庄素来性子直,见人都走了,便蹙眉问道:“娘娘,祺贵人虽说骄纵了些,可今日之事,到底是怎么得罪您了?”
年世兰把玩着腕间的金累丝镯子,镯子上的红宝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也算,也不算吧。”
她总不能说,是前世这祺贵人仗着皇后撑腰,在她失势时踩了多少脚。
“许是本宫这两年性子收敛了些,倒让她们一个个忘了规矩,觉得本宫好欺了。”她抬眼时,眸子里闪过一丝厉色,“正好借今日之事杀一儆百,省得日后更难管束。”
冯若昭闻言点了点头,拿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你啊,虽说面上柔和了不少,这骨子里的刚烈还是没变。”
“本宫如今已是贵妃,难不成还要让个小小的贵人骑到头上来?”年世兰扬了扬下巴,语气里带着几分傲娇。
“这宫里本就多事,你们两个如今协理六宫,更要竖起威信。不然等日后皇后娘娘回来,你们手里的权柄怕是更难执掌了。”
冯若昭和沈眉庄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了然。
皇上近来的意思,分明是想让皇后复位后重掌六宫,她们此刻不过是暂代罢了。
“我们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的也由不得咱们多想。”冯若昭浅浅一笑,转了话头,“不过娘娘,您打算让祺贵人跪多久?可别真出了什么事,反倒连累了您。”
年世兰知道她是真心为自己着想,便坦诚道:“你以为本宫方才为何先让江太医诊脉?就是怕她身子真有不妥。既然太医说无碍,那就跪两个时辰,也让她长长记性。”
“两个时辰倒不算久,只是外面暑气正盛。”沈眉庄接过话来,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日头晒着,地面烫得能烙饼,怕是祺贵人受不住。不如就罚一个时辰,也不至于出了岔子还牵连您。”
年世兰虽觉得沈眉庄的话软了些,却也没驳:“等下本宫出去看看,若是实在受不住,便让她提前回去。”
“有了今日之事,往后她们也不敢再小看娘娘了。”沈眉庄笑了笑,起身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还想去看看嬛儿,这几日天热,她总说身子沉得慌。”
“暑气重,人难免倦怠。”年世兰点了点头,看着她和冯若昭一起退了出去,才对身边的掌事宫女道,“去把那盆新冰换上来,这冰化得快,殿里都有些闷了。”
掌事宫女应着去了,殿内很快又添了新冰,丝丝凉意漫开来,将方才的几分燥气压了下去。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年世兰才慢悠悠起身,由宫女扶着往殿外走。
刚到廊下,就见日头正烈,金色的阳光泼在青石板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祺贵人正跪在院子中央,一身粉色宫装早已被汗水浸透,黏在背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
她手里捧着本《女戒》,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念一个字都要费些力气,嘴唇干裂得起了层白皮,脸色更是白中泛着灰,像是随时都要栽倒。
而富察贵人则站在廊下的阴影里,身上的石青色宫装也湿了大半,鬓角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她时不时抬手用帕子擦汗,眉头皱得紧紧的,显然早就站不住了。
见年世兰出来,富察贵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走上前,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娘娘,您看祺贵人,嘴唇都干裂了,脸色也瞧着不好,今日天又热,要不……就饶了她这一次吧?”
年世兰斜睨了她一眼,唇角勾起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好啊。”
富察贵人脸上刚露出喜色,就听年世兰接着道:“既然你这么心疼她,那就让祺贵人起来,你去替她跪着读。”
这话像一盆冰水,“哗”地浇在富察贵人头上,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嘴唇翕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见年世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旁边的祺贵人也愣住了,抬眼看向富察贵人,眼神里先是错愕,随即涌上几分怨怼,好端端的,你替我求什么情?
富察贵人知道反悔也晚了,只能硬着头皮,颤巍巍地跪在了祺贵人身边。
青石板被晒了大半天,烫得惊人,膝盖一沾地,她就忍不住“嘶”了一声,额头上的冷汗更密了。
两人并排跪着,《女戒》还摊在祺贵人膝头,却谁也没再念。
年世兰的目光落在祺贵人身上,慢悠悠问道:“祺贵人,你可知错了?”
祺贵人连忙伏下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嫔妾……嫔妾知错了。嫔妾再也不敢欺瞒娘娘,求娘娘饶了嫔妾吧……”
她此刻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道会被年世兰揪着不放,今日说什么也不来这翊坤宫触霉头。
可年世兰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恨不得咬富察贵人一口。
“本宫瞧着,你这教训也受得差不多了,本想让你起来歇歇。”年世兰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淬了毒的针,“可富察贵人一片好意,想陪着你。本宫总不能让你回去了,独独留着富察贵人在这儿跪着,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她顿了顿,看着两人骤然变了的脸色,慢悠悠续道:“那就再委屈你们一会儿,《女戒》也不用念了,就好好跪着。再跪满一个时辰,便可以回去了。”
说罢,转身就回了殿内,留下满院的寂静和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日头还在头顶悬着,青石板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裤料往上渗,烫得膝盖生疼。
祺贵人侧眼瞧着身边的富察贵人,见她正咬着牙,额头上的汗珠子像断了线的珠子,往地上砸。
若不是她多嘴求情,自己怎么会还要再跪一个时辰?
祺贵人心里的恨意像藤蔓一样疯长,死死缠上了富察贵人。
富察贵人也在心里暗骂,要不是你装病被拆穿,娘娘怎么会想起我?如今倒好,平白无故陪着你受这份罪!
她偷偷瞪了祺贵人一眼,眼里的怨怼毫不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