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世兰早料到祺贵人和富察贵人会彼此记恨。
毕竟这宫里的人,向来是墙倒众人推,见不得旁人好过,更容不得谁拖自己下水。
可那又如何?她们斗得越凶,才越衬得她这个贵妃稳坐钓鱼台。
“时辰到了?”她抬眼问,手链上的东珠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回娘娘,已经两个时辰了。”周宁海躬身回话,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汗。
年世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窗外很快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是两人起身时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混着压抑的痛呼。
祺贵人起身时踉跄得厉害,膝盖早已麻木,被宫女扶着才勉强站稳,脸色白得像张纸,嘴唇干裂得泛着青,连呼吸都带着气促。
富察贵人也好不到哪里去,石青色的宫装在膝盖处洇出两团深色的汗渍,起身时腿一软,差点栽倒,亏得桑儿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江太医早就在廊下候着,见两人起身,忙提着药箱上前。
他先给祺贵人诊了脉,又看了看她的舌苔,指尖在她腕上搭了片刻,才松了口气:“贵人只是中了暑气,脉象虽虚浮,却无大碍,回去服两剂解暑汤便好。”
祺贵人闭着眼喘了半天才缓过劲,听到“无大碍”三个字,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更气了,猛地睁开眼,狠狠剜了富察贵人一眼。
那眼神里的怨毒像淬了毒的针,恨不得在对方身上扎出几个窟窿。
若不是这蠢货多嘴求情,自己何至于多跪这一个时辰?
她甩开宫女的手,咬着牙道:“扶我回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富察贵人却没动。
她站在原地,望着祺贵人的背影,后颈的汗顺着脊椎往下淌,凉得她打了个哆嗦。
昨日年世兰的眼神还在眼前晃,她要是就这么走了,保不齐这位贵妃又要琢磨出什么新花样来折腾自己。
“去,找颂芝姑姑。”富察贵人拉过身边的小宫女,声音压得极低,“就说……就说嫔妾已跪足时辰,不知娘娘还有何吩咐。”
小宫女怯生生应了,提着裙摆快步往正殿去。
富察贵人则在廊下站定,目光盯着地面的金砖,指尖把帕子绞得变了形。
正殿里,颂芝刚听完小宫女的话,转身就向年世兰回禀。
年世兰正用银簪挑着香炉里的香灰,闻言“嗤”地笑了:“这富察氏,倒不算太蠢。”
她放下银簪,慢悠悠道:“让她回去歇着吧。告诉她,这两日不用来请安了,等膝盖好些了再说。”
颂芝领了话,出去传话。
富察贵人听到“回去歇着”四个字,悬了半天的心“咚”地落回肚子里,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她对着正殿的方向福了福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谢贵妃娘娘体恤,嫔妾……嫔妾告退。”
桑儿赶紧上前扶她,两人一步一挪地出了翊坤宫,背影看着竟有几分狼狈。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翊坤宫的宫门口就候着个人影。
祺贵人穿着身藕荷色宫装,脸色虽还有些苍白,却挺直了脊背,由宫女扶着,在宫门外的石阶下站着。
膝盖的酸痛一阵阵往上涌,她却咬着牙不肯动。
昨日受了那样的屈辱,今日定要早早来请安,让年世兰看看自己的“恭顺”。
可这一等,就等了足足半个时辰。
直到日头爬上宫墙,才陆续有嫔妃的轿子落在宫门口。
先是冯若昭,接着是欣贵人,最后连沈眉庄也来了,见祺贵人孤零零站在那里,都有些诧异。
“祺妹妹倒是早。”沈眉庄走上前,看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了句,“身子好些了?”
祺贵人勉强笑了笑:“劳惠贵人挂心,好多了。”
正说着,殿内传来太监唱喏的声音:“贵妃娘娘升座——”
众人连忙整了整衣袍,跟着太监往正殿去。
年世兰斜倚在宝座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祺贵人身上,嘴角勾起抹似嘲非嘲的笑:“哟,难得祺妹妹今日也来了。”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看来昨日的《女戒》没白读,倒是把‘恭顺’二字刻进心里了。”
祺贵人攥紧了袖口,指甲掐进肉里,这分明是在讽刺她昨日被罚跪!
她深吸一口气,正想辩解,眼角余光却扫过空荡荡的座位,猛地想起什么,扬声道:“嫔妾昨日回去后,整夜都在反省,不敢辜负娘娘的教诲。只是……”
她话锋一转,看向年世兰,“今日嫔妾等了许久,却没见富察贵人来,不知是不是……是不是她对娘娘心存不满,故意旷了请安?”
这话一出,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冯若昭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欣贵人直接“噗嗤”笑出了声,连沈眉庄都蹙起了眉,这祺贵人是真蠢还是装傻?
年世兰何等精明,殿里少了谁会不知道?她偏要跳出来说,这不是往枪口上撞吗?
年世兰放下茶盏,茶盖与茶碗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昨日本宫已经吩咐过,让富察贵人歇着,这两日不必来请安。”她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祺妹妹倒是心细,连谁没来都记得清楚。”
话音刚落,殿外就传来富察贵人的声音,带着几分仓促:“嫔妾来迟了,给贵妃娘娘请安,求娘娘恕罪!”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富察贵人由桑儿扶着,脚步有些蹒跚地走进来,膝盖处的衣料明显比别处厚实些,想来是垫了东西。
她对着年世兰深深福身,额角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起来吧,赐座。”年世兰看着她,脸上忽然绽开笑意,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本宫不是说了,让你这两日歇着,不必来请安么?”
“谢娘娘体恤。”富察贵人慢慢起身,声音温顺得很,“只是请安是嫔妾本分,这点不适不算什么,不敢耽误了给娘娘请安。”
“哎呦,富察贵人这话可说到点子上了。”欣贵人在一旁接口,手里把玩着串蜜蜡珠子,笑得意味深长,“这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可再不舒服,也不能误了给娘娘请安的本分不是?”
她转头看向祺贵人,语气陡然带了几分尖刻:
“祺贵人这就不对了。你看富察贵人,娘娘明明让她歇着,她还坚持来请安,不过是晚了些,可这份心意是真的。你倒好,还惦记着人家没来,要我说啊,这格局也忒小了些。”
富察贵人这才明白过来,合着祺贵人是想借着自己没来请安,在年世兰面前给她上眼药?
她垂下眼,掩去眸底的怨怼,心里把祺贵人骂了千百遍。
祺贵人被欣贵人说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慌忙起身辩解:
“娘娘,嫔妾不是这个意思!昨日嫔妾同富察贵人一起离开翊坤宫,确实没听到娘娘后来的吩咐,所以今日见她没来,才……才多嘴问了一句,绝无其他心思啊!”
“你是到了时辰,一刻都不耽误就走了,自然听不到本宫后来的话。”年世兰淡淡开口,没提富察贵人特意派人来问的事。
昨日刚罚过祺贵人,今日再揪着不放,倒显得她小家子气了。
她话锋一转,目光落在欣贵人身上:“欣贵人,从明日起,你便搬去启祥宫住吧。”
欣贵人一愣,随即脸上露出惊喜。
启祥宫之前住过丽嫔和曹贵人,后来两人都失了势,那宫苑就空了下来。
如今宫里的嫔妃大多挤在景仁宫、碎玉轩一带,启祥宫独门独院,清净得很,她去了那里,岂不是能落个自在?
储秀宫现在住着她、祺贵人和富察贵人,三人位份相近,偏祺贵人有封号,日日摆出副高人一等的样子,她早就受够了。
“嫔妾遵旨!”欣贵人连忙起身谢恩,声音都带着雀跃,“一会儿回去,嫔妾就让宫人收拾东西!”
年世兰又看向祺贵人,眼神冷了几分:“祺贵人性子不够沉稳,太过于急躁,罚你禁足储秀宫思过,没有本宫的吩咐,不得出来。”
祺贵人愣了愣,随即心里竟涌上几分窃喜。
禁足?那岂不是不用日日来翊坤宫看年世兰的脸色了?
皇上如今不在宫里,争宠也争不到哪里去,倒不如在储秀宫里歇着,落个清净。
“嫔妾……嫔妾没有不服,全凭娘娘做主。”她低下头,掩去嘴角的笑意。
年世兰看她那副样子,心里冷笑,蠢货,真以为禁足是好事?禁足一日,就少一日在皇上跟前露脸的机会,等皇上回来,谁还记得你这个被禁足的贵人?
“行了,都下去吧。”她挥了挥手,懒得再看她们。
众人纷纷告退,祺贵人走得最快,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似的。
欣贵人则慢悠悠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显然对新住处满心期待。
另一边,碎玉轩里却透着几分凝重。
甄嬛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捏着个锦盒,正是那盒剩下的舒痕胶。
这两日她一直称病没去翊坤宫请安,并非真的不适,而是想趁着清净,查出是谁在舒痕胶里动了手脚。
昨日她“不小心”打翻了茶盏,茶水溅进了锦盒,舒痕胶沾了水,自然是不能再用了。
“小主,好在前日安贵人来的时候,给您新送了一盒舒痕胶。”槿汐在一旁收拾着案几,语气如常,“奴婢这就去取出来,给您换上?”
甄嬛抬头看了看槿汐,见她神色平静,不像有什么异样,便摇了摇头:“不必了。你去看看我的安胎药煎好了没有,让流朱和浣碧在这儿伺候就行。”
槿汐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甄嬛、流朱和浣碧三人。
流朱快步走到案前,拿起那盒沾了水的舒痕胶,脸上满是心疼:
“小主,这舒痕胶多珍贵啊,您额头上的伤全靠它才能好得这么快。您看这水也没进多少,要不……叫温太医来看看?若是还能用,小主还是用完了好,别浪费了。”
她说着,就想把锦盒往怀里揣,仿佛下一刻就要直奔太医院。
甄嬛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流朱性子单纯,心里想什么全写在脸上,倒不像是藏得住事的样子。
可浣碧却不乐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