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宫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得窗纸一片透亮。
皇上看着绯昀在乳母怀里渐渐睡稳,小脸依旧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拧成了疙瘩,指尖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后站在一旁,目光却悄悄落在年世兰脸上。
她见年世兰嘴角噙着一抹冷峭的笑,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在刘贵人和祺贵人身上扫来扫去,心里顿时明了,年世兰这是铁了心要借着绯昀的事,把这两人中的一个按死在“下毒”的罪名上。
“来人。”皇上终于开口,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去把刘贵人和祺贵人传过来。”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御膳房经手木薯粉的人,一并带过来审问,一个都不许漏。”
“喳!”苏培盛领命,转身快步出去,靴底踩在金砖上,发出急促的回响,在这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甄嬛坐在下首的玫瑰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椅扶手。
她知道,今晚这事儿若查不出个结果,谁都别想安生。
绯昀是皇上心尖上的公主,又是年世兰疼爱的养女,这口气,皇上和年世兰都咽不下去。
年世兰见绯昀睡熟了,小心翼翼地让乳母抱去偏殿,又吩咐颂芝守在门口,不许任何人靠近。
转身回来时,她脸上的焦灼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该来的总会来,她倒要看看,是谁敢在翊坤宫的地界上动土。
不多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刘贵人被宫女搀扶着,一瘸一拐地走进来,右腿显然还没好利索,裙摆扫过地面时,能看到她脚踝处微微的肿胀。
她穿着件月白色的寝衣,鬓发有些散乱,却依旧维持着镇定,进门便屈膝行礼:“嫔妾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紧随其后的是祺贵人,她显然是被仓促叫来的,旗头歪了半边,插着的金步摇晃来晃去,脸上还带着几分睡眼惺忪的茫然,可一进暖阁,看到满屋子的人,还有皇上阴沉的脸,顿时清醒了大半,忙不迭地跪下:“嫔妾给皇上请安!”
皇上没让她们起身,目光像两道锐利的箭,射在两人身上:“御膳房的账簿上有记录,你们宫里曾分别领用了木薯粉。可有此事?”
刘莺莺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回皇上,有的。上个月嫔妾让人去领了半斤,做了珍珠丸子,味道尚可。”
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听不出丝毫异样。
“皇上,嫔妾没有!”祺贵人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起来,“嫔妾从未让人去领过什么木薯粉!御膳房定是记错了!”
年世兰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御膳房总管,那总管吓得身子一哆嗦,忙不迭地磕头:“皇上,奴才不敢记错!储秀宫确实有人来领过,是半个月前,一个小太监来的,说是祺贵人吩咐的,要领四两木薯粉做点心!”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账簿,双手奉上,“这里有记录,还画了押的!”
苏培盛接过账簿,呈给皇上。
皇上却看都没看,只是盯着祺贵人,眼神里带着审视。
他心里其实更倾向于相信刘莺莺,她一向温顺,不像会做这等阴毒事的人。
可祺贵人……性子跳脱,又总在皇后跟前搬弄是非,倒真有可能一时糊涂。
“你宫里的木薯粉,还有剩下的吗?”皇上转向刘莺莺,语气缓和了些。
刘莺莺唤来贴身宫女思雯,轻声问道:“上次领的木薯粉,还有剩下的吗?”
思雯福了福身,回话时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回小主,没有了。奴婢当时只领了半斤,做了一次珍珠丸子就用完了,连粉罐子都扔了。”
她说得坦然,眼神也不躲闪,倒像是真的。
年世兰看着两人,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管她是谁,今日总得有人为此事负责。
她上前一步,对着皇上福了福身:“皇上,臣妾以为,不如就去搜宫吧。看看谁的宫里还藏着木薯粉,再让御膳房的人认一认,当时是谁去领的粉。把人送到慎刑司,一审便知分晓。”
这话够狠,直接把路堵死了。
若是心里没鬼,自然不怕搜。可若是真有猫腻,一搜便能露馅。
祺贵人一听“搜宫”,更急了,却又带着几分莫名:“皇上,娘娘,搜宫嫔妾不反对!可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何平白无故要搜宫?还牵扯上什么木薯粉?”
她这一问,倒显得刘莺莺有些可疑了——
毕竟刘莺莺自始至终都没问过发生了什么,仿佛早就知道似的。
皇后脸色阴沉地扫了她们一眼,冷声说道:“有人在绯昀公主吃的马蹄羹里,掺了木薯粉。公主现在还吐得厉害,险些伤了根本。”
“什么?!”祺贵人惊得差点跳起来,脸色瞬间惨白,“给绯昀公主下毒?这……这跟嫔妾没关系啊!嫔妾连木薯粉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怎么会害公主?”
她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泪都快出来了,“皇上,您要相信嫔妾!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惊慌、恐惧、急于撇清关系。
可刘莺莺依旧平静,仿佛皇后说的是件与她无关的小事。
她只是微微垂着眼,指尖轻轻绞着寝衣的衣角,没说一句话。
“刘贵人,你可有话要说?”皇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探究。
刘莺莺缓缓抬起头,迎上皇上的视线,声音依旧淡淡的:“嫔妾确实领过木薯粉,却从未想过用它害人。绯昀公主出事,嫔妾也很心疼,但若说此事与嫔妾有关,嫔妾不认。”
“来人。”皇上终是下了令,“去永和宫和储秀宫仔细搜,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
苏培盛带着侍卫匆匆去了。
暖阁里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映得每个人的脸忽明忽暗。
皇上看着刘莺莺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心里反而更没底了。
太镇定,有时候反倒是最大的破绽。
他又看了看哭得梨花带雨的祺贵人,眉头皱得更紧。
这两人,一个太静,一个太闹,倒让人一时辨不出真假。
半个时辰后,苏培盛带着人回来了,脸上带着失望:“回皇上,两处都搜遍了,什么都没找到。别说木薯粉了,连像样的粉罐子都没瞧见。”
皇后一听,暗暗松了口气。
没有证据,皇上总不能凭空定罪。
她上前一步,柔声劝道:“皇上,已经是丑时了,再耽搁下去,怕是要误了明日的早朝。要不……这事先搁一搁,让苏培盛他们慢慢查?”
年世兰却突然开口,语气带着几分似笑非笑:“皇后娘娘说得是,朝政要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刘贵人和祺贵人,“既然现在没证据,也不好冤枉了两位妹妹。不如就让她们先回宫里歇着,好好‘养着’,等什么时候查出眉目了,再做打算。”
这话听着是体谅,可那“养着”二字,却带着浓浓的警告意味。
“好,就依华贵妃所言。”皇上站起身,显然也累了,他揉了揉眉心,“都各自回宫吧。苏培盛,继续查,查不出结果,你也别想好过!”
“喳!奴才遵旨!”苏培盛吓得赶紧磕头。
刘贵人和祺贵人谢了恩,各自被宫女扶着退了出去。
祺贵人走的时候,还在不住地回头,眼神里满是委屈和不解,而刘莺莺却依旧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得稳稳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欣贵人,”年世兰见众人都走了,转头看向还站在一旁的欣贵人,“你今晚就在这儿住下吧,帮着本宫照看绯昀。她刚吐过,夜里怕是还要闹。”
欣贵人正惦记着女儿,闻言忙不迭地应道:“是,嫔妾愿意留下。”
她感激地看了年世兰一眼,她知道,年世兰这是特意给她留机会照看女儿。
皇上和甄嬛一起回了承乾宫。
夜露深重,宫道上的石板泛着冷光,只有两人的脚步声缓缓回荡。
甄嬛让人备了些清淡的莲子羹,端到皇上面前:“皇上喝点吧,暖暖身子。”
皇上没动,只是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眼神里带着疲惫和茫然。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嬛嬛,朕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年轻的时候,总觉得皇权在握,什么都能掌控。可到了中年,才发现身边的孩子一个个没了,子嗣凋零得可怜。”
他转过头,看着甄嬛,眼底带着深深的无力:“朕一直以为,这是上天对朕的惩罚。可今晚绯昀这事……让朕看得更清了些。有些事,哪是什么上天惩罚,分明是人为的。”
甄嬛握着他的手,指尖能感觉到他掌心的冰凉。
她轻声道:“皇上别这么说。珞宁公主好好的,三阿哥也平安长大,还有绯昀……她今晚只是受了点罪,往后定会平平安安的。”
皇上反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大:“你说的对,不是上天的惩罚,是人为。”
他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狠劲,“你那个孩子没了,朕知道你心里苦。咱们……咱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到时候朕一定护着你们,绝不让任何人再伤着你们分毫。”
甄嬛看着他眼底的痛悔,心里却没什么波澜。
在这后宫里,“护着”二字太轻了。
多少孩子没在娘胎里,多少孩子刚落地就没了,哪一个不是皇上曾经许诺过要“护着”的?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柔声应道:“嗯,臣妾信皇上。”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信里,藏着多少无奈和清醒。
皇后回到景仁宫,气得一把将桌上的茶杯扫到地上,瓷片碎了一地。
“废物!都是废物!”她对着剪秋低吼,胸口剧烈起伏,“查了半天,什么都没查到!年世兰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明是早就布好了局,等着看本宫的笑话!”
剪秋赶紧跪下,小心翼翼地劝:“娘娘息怒。至少没查出证据,刘贵人她们暂时是安全的。”
“安全?”皇后冷笑,“年世兰那句话分明是把话挑明了,这事跟她们脱不了干系!早晚有一天,她会找到证据,把这盆脏水泼到本宫头上!”
她来回踱着步,眉头紧锁:“你说,今晚的事,会不会真是刘贵人做的?”
剪秋迟疑着开口:“不像。刘贵人若是想害绯昀,大可不必用木薯粉这么明显的东西,她手里……有的是更隐蔽的法子。但……她今晚那副样子,太镇定了,倒像是……早就知道会被搜宫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