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河畔的桃花开得正艳,粉白花瓣飘落在黑色河水上,像谁撒了一把碎银子。书知言蹲在岸边,手里拿着根树枝,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水面。彤彤趴在他背后,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口水蹭了他一肩膀。
"啧,三百年了还是这副闷葫芦样子。"孟婆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手里拎着个空酒坛,"当年是谁哭着喊着要喝最烈的酒,如今却蹲在河边当望夫石?"
书知言没回头,只是把彤彤往上托了托。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哼唧两声,小手抓住他胸口的饕餮纹,睡得更香了。
孟婆在他身边坐下,从袖里摸出块桂花糕扔给他:"拿去,彤彤的早饭。"她看着河面上漂浮的桃花瓣,突然叹了口气,"那丫头片子就是嘴硬心软,明明担心得要命,偏偏要装作不在乎。"
书知言咬了口桂花糕,甜得发腻。他想起昨天花无期转身离去时的背影,红色裙摆在风中飘动,像一簇燃烧的火焰。
"她会回来的。"书知言低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孟婆冷笑一声:"回来?她昨夜偷了阎王的生死簿,把你俩的阳寿往后改了五百年,此刻怕是正在人间哪个酒楼里喝酒呢!"
书知言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彤彤被惊醒,揉着眼睛哭闹起来。
孟婆拍了拍他的胳膊:"急什么?她留了东西给你。"老妪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红布包,上面绣着一朵曼珠沙华,"在她常去的那棵老槐树下找到的。"
书知言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是半块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言"字。玉佩旁边,是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条,上面用花无期特有的张扬字迹写着:"三日后来人间找我,晚了就不等了——顺便带两坛醉仙酿,老娘馋了。"
彤彤突然不哭了,小手指着河对岸。书知言抬头望去,只见一艘乌篷船正悠悠驶来,船头站着个红衣女子,正朝他们挥手。
"娘亲!"彤彤挣扎着从书知言怀里跳下来,踩着水面的荷叶就往船边跑。
花无期笑着张开双臂,接住扑过来的女儿:"慢点跑,当心摔了。"她抬头看向书知言,眼角的月牙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怎么?不欢迎我回来?"
书知言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女子,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花无期抱着彤彤,一步步朝他走来:"怎么?三百年不见,连话都不会说了?"她突然凑近,在他耳边轻声说,"还是说,你怕我又跑了?"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书知言的耳朵尖瞬间红了。他想说什么,却被花无期用手指堵住了嘴。
"嘘,"花无期眨了眨眼,"别说那些煽情的话,老娘不爱听。"她突然拉着他的手就往河边跑,"走,带你去个好地方!"
孟婆在身后气得直跺脚:"你们两个小兔崽子!我的醉仙酿还没还呢!"
船儿悠悠驶离忘川,朝着人间的方向而去。彤彤趴在船头,伸手去抓飞过的蝴蝶,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花无期靠在书知言肩头,闭目养神。
"你真的把生死簿改了?"书知言轻声问,生怕吵醒了她。
花无期睁开眼,白了他一眼:"不然呢?难不成真让你陪我在这鬼地方待一辈子?"她突然坐直身子,从袖里摸出个酒壶,递给书知言,"尝尝,这是我偷的阎王的珍藏。"
书知言接过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一股熟悉的桂花香气。
"怎么样?"花无期挑眉问。
书知言抹了抹嘴,笑着说:"还是老味道。"
花无期突然凑近,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嗯,是挺甜的。"
彤彤突然转过身子,好奇地看着他们:"爹爹娘亲,你们在做什么呀?"
花无期笑着捏捏女儿的脸蛋:"在给你生弟弟妹妹呀。"
彤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转回去看蝴蝶了。书知言无奈地摇摇头,伸手把花无期揽进怀里。
船儿渐渐驶向人间,两岸的景色变得越来越熟悉。书知言看着怀里的花无期和身边的彤彤,突然觉得,三百年的等待,都值了。
花无期打了个哈欠,往书知言怀里缩了缩:"我困了,先睡会儿。"
书知言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睡吧,到了我叫你。"
阳光透过船舱的窗户,洒在三人身上,暖洋洋的。书知言看着花无期熟睡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他知道,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
船儿悠悠地行驶在河面上,带着他们驶向一个全新的开始。忘川河畔的桃花还在盛开,只是这一次,不再有离别。
船刚泊在渡口,彤彤就像出笼的雀儿扑上岸。青石板路上的马蹄印里还汪着昨夜的雨水,映得她扎的双丫髻一晃一晃。
"当心脚下。"书知言抓住女儿后领,却被花无期拍开手背。
"让她野去。"红衣女子踩着船头湿滑的木板,裙角扫过水面时惊起串银珠,"三百年没沾过人间烟火,该撒撒欢了。"她忽然蹲下身,在彤彤耳畔说了句什么,惹得小姑娘咯咯笑起来,泥鳅似的钻进水边的芦苇荡。
书知言望着两人身影消失在芦花深处,腰间突然一沉。花无期塞来个沉甸甸的酒葫芦,酒液撞着壶壁叮咚响。
"阎王私藏的'醉流霞',比你当年偷的女儿红烈三倍。"她仰头灌了口酒,喉间滚动的弧度在夕阳下泛着蜜色光泽,"当年在长安西市,你为了抢最后一坛新丰酒,被酒肆老板打得门牙都松了。"
芦苇突然沙沙作响,彤彤举着串紫莹莹的桑葚跑出来,乌紫的汁水污染了花无期半幅衣袖。
"娘亲你看!"小姑娘献宝似的捧着手心,"河边好多甜甜的果果!"
花无期突然变了脸色,猛地将彤彤拽到身后。书知言这才嗅到那股异香——不是桑葚甜,是陈年血珀混着腐烂栀子的味道。芦苇荡中央不知何时立着个穿皂衣的人,宽大袖摆垂在水里,惊起的涟漪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
"忘川摆渡人不守着奈何桥,倒来人间抓逃兵?"花无期将酒葫芦塞给书知言,掌心腾起团金红火焰。
皂衣人缓缓抬头,露出张没有五官的脸。青黑色的河水顺着袍角淌下,在地上蚀出滋滋响的坑洼:"阎王有旨,命属下带回擅改生死簿者。"
彤彤突然哭起来,小手死死抓住书知言衣襟:"爹爹!他没有脸!"
书知言将女儿护在身后,腰间玉佩突然发烫。那块刻着"言"字的半玉竟自行飞起,与花无期腰间另一块严丝合缝拼在一起。月光突然穿透云层,在两人脚下织出片银色莲台。
"你以为改了阳寿就能逃?"皂衣人声音像无数人在同时低语,"她偷的根本不是生死簿正册。"
花无期的火焰骤然熄灭。书知言看见她指尖颤抖——三百年来第一次看见她害怕。
芦苇荡突然剧烈摇晃,无数青黑色水蛇从泥里钻出,吐着分叉的信子围拢过来。彤彤的哭声卡在喉咙里,小脸憋得通红。
"书知言,带彤彤走!"花无期突然将他们推出莲台,自己转身扑向皂衣人,"沿着官道往西,去找月老!"
水蛇缠住书知言脚踝时,他听见玉佩碎裂的轻响。回头望见花无期红衣被黑水浸透,像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突然凋零。彤彤在怀里拼命挣扎,小小的拳头捶打着他脊背:"放开我娘亲!爹爹放开我!"
官道尽头传来晨钟,青砖城墙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书知言跌跌撞撞冲进城门,怀里女儿的哭声突然变成咯咯笑。低头看见彤彤脖子上多了串银项圈,正随着她的笑一晃一晃——那是三百年前他亲手给刚出生的女儿戴上的,后来随她一同夭折在那场瘟疫里。
城门楼上突然传来钟声,书知言抬头望去,看见穿皂衣的人正站在最高处,怀里红衣女子低垂着头,像被折了翅膀的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