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西漠的风，刮骨。

卷着滚烫的砂砾，一遍遍剐蹭着于轩脸上、颈间、手臂上那些狰狞的惨绿晶簇。晶簇与砂砾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如同亿万饥饿的沙蚁在啃噬他这具残骸最后一点皮肉。每一次吸气，滚烫干燥的空气裹挟着沙尘，如同烧红的铁屑涌入喉咙，灼烧着被孢子蛀蚀糜烂的气管，带出浓郁的血腥和铁锈的腥甜。

【滴…生命力：0.07%…晶簇化覆盖99.8%…神经阻断99.3%…预计完全湮灭时间：4分17秒…】 系统的声音微弱、断续，如同垂死蚊蚋的哀鸣，被风沙撕扯得几乎听不见。

他在“走”。

一具勉强维持人形的晶簇怪物，在赤焰戈壁无边无际的滚烫沙毯上，以一种僵硬、沉重、带着**诡异执拗韵律**的姿态，**拖曳**。

双腿早已被晶簇吞噬、固化，失去了关节的功用，每一次挪动，都是依靠腰腹残余的最后一丝力量，拖拽着两根**惨绿色的石柱**，在沙地上犁出两道歪斜、深刻的沟壑。上半身佝偻如虾，晶簇覆盖的双手无力垂落，尖锐的晶簇尖端随着拖曳的动作，在沙地上划拉出凌乱无序的线条，如同疯子的涂鸦。

头深埋着，下巴抵在同样晶簇覆盖的胸膛上。从晶簇缝隙间露出的那双眼睛，浑浊如泥潭，布满猩红的血丝，瞳孔涣散失焦。视线茫然地落在自己犁出的沙沟前方，却又像穿透了沙海，死死钉在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虚无的点上。

“活…” 一个砂砾摩擦般的嘶哑声音，极其艰难地从晶簇包裹的喉管深处挤出。微弱，瞬间被风沙吞噬。

“活…” 他重复，声音拔高了一丝，带着一种病态的确认感，仿佛在给自己下达不容置疑的指令。

每隔十几步，那双僵硬的晶簇手爪，就会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地抬起来。不是为了支撑，而是用那尖锐如刀的食指晶簇尖端，在滚烫的沙地上，极度专注、极度缓慢地刻划。

刻一个“活”字。

然而，晶簇的僵硬、神经的崩坏、意识的混沌风暴，让这个简单的动作变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刻出来的，永远是扭曲、残缺、如同鬼画符的笔画。

有时是一个歪斜到不成形的“氵”，有时是一个只有半边的“舌”，更多时候，只是一堆毫无意义、深深浅浅的乱线。

每刻完一笔或一个不成形的部分，他那晶簇覆盖的脸上，仅存的肌肉便会神经质地抽搐一下，浑浊的眼珠死死钉在沙地的痕迹上，喉咙里滚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像是满足的叹息，又像是困惑的呜咽。

“船…沉底了…” 他猛地停住，抬起头，茫然地望向被热浪扭曲的天空，晶簇缝隙下的表情像个迷路的孩子。“王爷爷…沉底了…” 声音带着浓重的、阻塞的鼻音，像在哭嚎，却没有泪水——晶簇早已封死了泪腺。

“娃…碎了…” 他又低下头，看着自己刻出的、那个少了半边笔画的“活”字，声音陡然变得尖利、急促，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惶。“活…活字…缺…缺了！” 他猛地伸出另一只晶簇手爪，发疯般扒拉起面前的沙地，试图抹掉那个残缺的字，重新开始。沙砾疯狂涌入晶簇的缝隙，摩擦着内里残存的血肉，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却浑然不觉。

“一…二…三…” 扒拉沙地的同时，他开始颠三倒四地数数，声音含混粘腻，数到“三”就卡壳，然后重新开始。“沙…数不完…船…沉底了…活…要活…活！”

偏执的刻划，混乱的计数，认知的碎片在他崩裂的识海里疯狂碰撞、燃烧。王老头魂飞魄散前的嘱托、孩子推牌位碎裂的瞬间、魇主灭世般的咆哮、空间乱流湮灭的闪光、孢子啃噬骨髓的剧痛……所有的感知与记忆都扭曲、搅拌在一起，熬煮成一锅驱动这具残骸在沙海徒劳刻“活”的疯狂浓汤。

烈日无情地炙烤着死寂的戈壁。地平线在热浪中扭曲、晃动，幻化出光怪陆离的海市蜃楼。

在于轩浑浊的视野里，那些扭曲的热浪中，时而浮现王老头佝偻着背、坐在铺子门槛摩挲薄棺的虚影，用浓重的土腔呢喃：“棺…是渡人舟啊…渡…谁呢？”；时而变成那孩子皮肤下晶簇刺破、抱着焦黑牌位无声推来的绝望景象；时而又化作那座由无数破碎棺材板和绞刑尸骸堆砌的巨棺王座，王座上，魇主那两团惨绿的孢子漩涡“眼睛”正穿透虚空，死死地“钉”着他！

“啊——！！” 于轩猛地发出一声短促、惊恐欲绝的嘶鸣！布满晶簇的身体触电般剧颤！如同被毒蛇咬中的野兽，他拖着沉重的晶簇腿脚，踉跄着、狼狈地向侧方“冲”出几步！晶簇在沙地上刮擦出刺耳欲聋的噪音，留下更深的狼藉。

幻影消散。依旧是死寂滚烫的沙海。

他停下来，破风箱般的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和肺部撕裂的痛楚。浑浊的眼珠惊魂未定地扫视四周，确认那恐怖的“眼睛”消失后，他才茫然地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自己拖行和扒拉弄得一片混沌的沙地。

“活…” 他喃喃着，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再次抬起晶簇手爪，小心翼翼地在相对平整的沙地上，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重新刻划那个永远残缺的字。晶簇尖端深深陷入沙中，发出单调而执拗的“沙…沙…”声。

“嗬…像…像了…” 他看着沙地上一个勉强能辨出是“活”字“口”部轮廓的扭曲痕迹，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咕哝，晶簇覆盖的脸部肌肉试图拉扯出一个笑容，却只让那副面孔显得更加扭曲可怖。

就在这时——

“叮铃…叮铃…叮铃…”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穿透了呼啸风沙的清脆铃铛声，如同冰水滴入滚油，猛地刺入了于轩混乱的感知！

声音来自左前方！

于轩刻划的动作骤然僵死！他僵硬的脖颈，如同锈蚀千年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声，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浑浊涣散的眼珠，如同濒死的鱼，在晶簇缝隙后艰难地转动、聚焦。

昏黄的风沙幕帘之后，一队缓慢移动的黑影逐渐清晰。

一支小小的驼队。

三匹瘦骨嶙峋、皮毛沾满沙尘、步伐蹒跚的单峰驼，在沙丘间跋涉。清脆的驼铃挂在为首骆驼的脖子上，随着迟缓的步伐规律地“叮铃”作响。骆驼背上驮着鼓鼓囊囊的皮水囊和捆扎结实的粗麻布包裹，散发出尘土、皮革和…**食物**的干燥气息。驼队中间，一个裹着厚实防风沙褐色袍子、头巾包得只露出两只警惕眼睛的商人，正用力拽着缰绳，努力控制着方向，不时回头张望。

驼队末尾，跟着一个明显瘦小许多的身影。同样裹在宽大的沙色袍子里，头巾下只露出一双带着疲惫却清亮的眼睛，看身形是个半大的少女。她背着一个半人高的、用柔韧藤条编成的背筐，筐口盖着粗布。少女手里拄着一根充当拐杖的结实木棍，每一步都踩得深陷沙中，显得异常吃力。但真正让于轩那被死亡和疯狂占据的感官如同被烙铁烫到的——

是那藤筐！

一股极其微弱、却鲜活、甜美、充满勃勃生机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藤筐盖布的缝隙中逸散出来！

是新鲜的、带着泥土腥甜和汁水芬芳的块茎植物！是水！是食物！是生命！

这气息，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入于轩被孢子疯狂侵蚀、濒临湮灭的躯体最深处！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最原始、最贪婪、最不顾一切的掠夺欲望**，如同沉寂万年的火山轰然喷发，瞬间焚毁了他脑中所有混乱的偏执、刻划的执念、恐惧的幻影！

“活…活…要活！！” 他喉咙里爆发出不再是低语，而是野兽般的、嘶哑咆哮！声音里是赤裸裸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饥饿与疯狂！

他不再刻字！不再数沙！

布满晶簇的身体爆发出最后残存的力量，那沉重的、如同石柱般的腿脚，竟被他强行拖动，以一种僵硬却迅猛得可怕的姿态，调转方向！目标明确——那支驼队！那藤筐！那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生机之源！

他不再“犁”，而是冲！

沉重的脚步砸在沙地上，溅起大蓬沙尘！晶簇与砂砾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像一头从地狱爬出的饥饿晶石怪兽，带着毁灭性的气息，直扑驼队末尾的少女和她的藤筐！

“什么人？！” 驼队中间的商人最先察觉不对，猛地回头，看到沙尘中冲来的恐怖晶簇怪物，惊骇欲绝！他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从骆驼身侧抽出一张粗糙的猎弓，搭上一支骨箭，动作慌乱却带着常年行走沙漠的狠厉！

“阿青！快躲开！” 商人嘶声大吼，瞄准于轩，弓弦瞬间拉满！

但于轩的速度超出了他的预料！或者说，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该有的速度！那是燃烧最后生命力、被本能驱动的疯狂突进！

“吼——！” 于轩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咆哮，布满晶簇的手臂猛地一挥，根本无视那指向自己的弓箭！目标只有一个——藤筐！

“嘭！”

一声闷响！于轩布满晶簇的沉重手臂，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在少女身前那匹瘦弱骆驼的侧颈上！

骆驼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如同被攻城锤击中，四蹄一软，轰然侧翻！沉重的身体和背上的货物砸起漫天沙尘！驼队瞬间大乱！商人的箭矢失了准头，“嗖”地一声射入旁边的沙丘！

“啊——！” 背筐的少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近在咫尺的恐怖怪物吓得魂飞魄散，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身体失去平衡，向后跌倒，手中的木棍脱手飞出！

就是现在！

于轩浑浊的眼珠里只剩下那滚落在沙地上的藤筐！盖子被震开了一条缝，那股鲜活甜美的气息更加浓郁地散发出来！

他庞大的晶簇身躯猛地前扑！无视了跌倒的少女，无视了混乱的驼队和商人惊怒的吼叫，布满晶簇的右手如同铁钳，狠狠抓向藤筐！

入手沉重！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实感！

“活…食…食物…” 他喉咙里滚动着贪婪的咕哝，看也不看，另一只晶簇手臂猛地向后一捞！在漫天沙尘和混乱中，他捞中了那个因惊吓和跌倒而暂时失去行动能力、瘫软在沙地上的娇小身影——那个名为阿青的少女！

入手轻飘飘，带着温热的触感。

在于轩被孢子侵蚀、认知彻底扭曲的混乱意识里，这温软的、带着微弱挣扎的“东西”，和他另一只手里沉重、散发着诱人生机气息的藤筐，被混同了！

都是“食物”！都是维持他“活”下去的东西！

“我的！活！” 他发出一声含混却凶戾的咆哮，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他粗暴地将那轻飘飘的“温软食物”夹在晶簇覆盖的腋下，另一只手死死抓住沉重的藤筐，然后猛地转身！

沉重的晶簇腿脚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在商人目眦欲裂的怒吼和少女惊恐到极致的微弱呜咽声中，拖拽着“战利品”，朝着远离驼队的、沙海更深处的方向，踉跄着、却又无比疯狂地冲了出去！每一步都在沙地上留下深深的坑洞和飞扬的沙尘！

风沙瞬间吞没了他的背影，也吞没了少女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和藤筐在沙地上拖曳的痕迹。

沙地上，只留下翻倒的骆驼、惊魂未定的商人、散落的货物，以及…于轩最后刻下的、那个残缺扭曲、被风沙迅速掩埋的“活”字的一角。

【滴…检测到高活性生命体征携带物…认知模块严重紊乱…判定：掠夺行为…】

【警告！宿主生命形态濒临湮灭临界点…掠夺行为将加速崩溃…】

【…滴…生命力：0.03%…湮灭倒计时…2分钟…】

系统的警报，在风沙呼啸中，微弱得如同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