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2月的第三周,台北的寒意像浸透了海水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陈景云走在校园里,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有些是警惕,有些是好奇,更多的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惑。训导处要求提交的“思想动态报告”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这天午后,陈景云刚从图书馆出来,就看到王浩慌慌张张地从拐角处跑过来,脸色苍白得像一张宣纸。
“景云!快跟我来!”王浩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教学楼后面的僻静楼梯间。
“怎么了?慌慌张张的。”陈景云甩开他的手,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王浩大口喘着气,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压低声音说:“哲学系的李教授……被带走了!”
“李教授?”陈景云吃了一惊。李教授是从北京来的,学识渊博,思想开明,平时很受学生爱戴。“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王浩的声音里带着颤抖,“有人举报他在课堂上宣传‘共匪思想’,说他讲唯物史观的时候,影射‘蒋政府’腐败!刚才训导处的人带着宪兵来的,直接从课堂上把人带走了,好多同学都看见了!”
陈景云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李教授他也认识,曾旁听过他的课,教授确实思想进步,但绝不是什么“通匪”。这世道,竟然真的到了因言获罪的地步。
“那……那现在怎么办?”陈景云的声音有些干涩。
“能怎么办?”王浩苦笑着摇了摇头,“训导处还放话了,说谁要是和李教授走得近,或者有类似的‘不当言论’,一并处理!景云,我们以后说话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别被人抓住把柄。”
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从气窗透进来的一缕微光,照在两人紧张的脸上。陈景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只觉得浑身发冷。他想起了自己藏在箱子里的家书和照片,想起了自己曾经在笔记本上写下的那些关于新中国的憧憬。这些东西,现在都成了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
“我听说,”王浩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学校里成立了‘学生自治会’,说是自治,其实就是替训导处盯着我们。张凯好像就加入了,刚才我看见他跟训导处的人走在一起,笑得可欢了。”
陈景云心里一沉。张凯?那个整天把“反攻大陆”挂在嘴边的家伙,竟然加入了监视学生的组织。看来,宿舍里那道无形的墙,已经变得越来越厚了。
“我们得想办法,”陈景云定了定神,“不能就这样任人摆布。李教授是无辜的,我们不能让他就这么……”
“想办法?怎么想?”王浩打断他,“你没看见那些宪兵的枪吗?现在是‘白色恐怖’,胳膊拧不过大腿啊!景云,我知道你重情义,但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我们自己,保住我们这点念想。”
王浩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陈景云刚刚燃起的一点冲动。他知道王浩说得对,在这样的高压之下,任何鲁莽的举动都可能招来灭顶之灾。他现在能做的,只有忍耐,只有等待。
两人在楼梯间沉默了很久,直到上课铃响起,才像做贼一样,悄悄溜了出去。
回到教室,气氛果然和往常不一样。同学们都低着头,很少有人交头接耳,连老师讲课的声音都显得有气无力。陈景云坐在座位上,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他的脑海里反复出现李教授被带走的画面,想象着那位温和的老学者此刻可能遭遇的处境。
下课后,陈景云没有回宿舍,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学校后面的山坡上。这里可以俯瞰大半个台北市,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房屋,更远处,是茫茫的台湾海峡。
他找了块石头坐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磨得光滑的铜钱——这是他离家时,父亲塞给他的,说是“压箱底”的念想。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铜钱上“光绪元宝”的字样,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手掌的温度。
“爸,妈,”他对着海峡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说,“你们知道吗?这里出事了,好多人因为说了几句话就被抓走了。儿子很害怕,但儿子没有忘记你们,没有忘记家。”
海风吹来,带着咸涩的气息,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抬起头,望向海峡的对岸,那里是他的家乡,是他日思夜想的地方。可是现在,那里就像一个模糊的梦,看得见,摸不着。
他不知道新中国现在怎么样了,不知道父母是否安好,不知道这场分离还要持续多久。他只知道,自己就像一颗被风吹到孤岛上的种子,想回家,却找不到回去的路。
“一定要挺住,景云,”他对自己说,“为了父母,为了回家的那一天,一定要挺住。”
他把铜钱紧紧攥在手里,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夕阳西下,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射在山坡上,像一道孤独的墙。
回到宿舍,张凯果然不在。陈景云松了口气,赶紧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家书和照片,确认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才重新锁好。
林明辉正在看书,看到他紧张的样子,低声说:“刚才张凯回来过,在你箱子旁边站了半天,还好你锁着。”
“谢谢你,明辉。”陈景云感激地说。
林明辉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继续埋头看书。
夜深了,宿舍里鼾声四起。陈景云却毫无睡意。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还有巡逻车驶过的声音。
他想起了王浩的话,想起了李教授的遭遇,想起了张凯那张得意的脸。他知道,从今天起,他不仅要和遥远的家乡隔绝,还要在身边筑起一道无形的墙,把自己保护起来。
这堵墙,是为了生存,是为了等待,更是为了那份从未熄灭的“回家”的希望。
黑暗中,陈景云握紧了拳头。他知道,在这墙影之下,他必须学会低语,学会沉默,学会在夹缝中生存。但他也发誓,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忘记自己是谁,不会忘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因为,他是一个游子,他的家,在海峡的那一边。总有一天,他要回家。
窗外的海风依旧呼啸,像是在为他的誓言伴奏,又像是在诉说着无数游子共同的心声。墙影下的低语,虽然微弱,却坚韧地在寂静的夜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