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奇货”(Orientalia)的门板在清晨的薄雾中被费力地卸下,撞在石墙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港口吹来的咸腥风立刻灌满了这间狭小的石屋,卷起地上的灰尘打着旋。货架上,几匹灰扑扑的廉价亚麻布、几袋粗盐、几个歪嘴陶罐和几个表皮皱缩的苹果,像被遗弃的孤儿,在稀薄的晨光里更显寒酸。
死寂。
没有顾客好奇的探头,没有讨价还价的喧哗。只有远处码头隐约的号子声和海鸥的尖啸,无情地嘲弄着这里的冷清。偶尔有裹着头巾的影子在门口晃过,投来匆匆一瞥,目光扫过那些毫无生气的货品,脚步便毫不停留地远去。那眼神,像冰水浇在刚燃起的炭火上。
“用英语?”李梓轩不死心,对着一个在门口张望、穿着皮围裙的铁匠学徒挤出笑脸,“Hello? Can I help you?”
铁匠学徒茫然地眨了眨眼,黝黑的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串短促、含混的音节,像石头滚过粗糙的地面。他指了指货架上的一卷麻绳,又做了个拉扯的动作,嘴里依旧是听不懂的方言。李梓轩徒劳地比划着长度、价钱,最终,学徒摇摇头,带着一脸“这人是不是有病”的表情转身走了。沟通的鸿沟,深不见底。
希望如同漏气的皮球,一点点瘪下去。阳光从狭窄的窗户挪到屋子中央,灰尘在光柱里疯狂舞蹈。沉默像不断上涨的潮水,淹没了每个人的脚踝、膝盖、胸口…令人窒息。
“砰!” 张喆的拳头狠狠砸在唯一一排摇摇欲坠的木货架上。一个陶罐应声而倒,在石地上摔得粉碎,碎片和里面的粗盐溅了一地。他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发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关店!”他嘶哑地低吼,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出回音,“今天不开了!再这么耗下去,不如跳海!”
沉重的门板重新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喧嚣却与他们无关的世界。阳光被挡在外面,店内瞬间沉入昏暗。我们围着那张充当柜台、布满刀痕的破木桌坐下,像等待宣判的囚徒。
“怎么办?”李梓轩的声音发飘,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的木刺。
“总得有人会说话…”大E的声音像从石头缝里挤出来。
“英语行不通,那就只能…”我的目光扫过同伴们焦灼的脸,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却清晰,“…让他们开口。”
“什么意思?”张喆猛地抬头。
“我们听不懂意大利语,但意大利人里,总有听得懂英语的!”我的语速加快,思路在困境中反而变得异常清晰,“做一个东西!一个轮盘!上面用英文写上我们最需要说的词!‘买’、‘卖’、‘多少钱’、‘这个’、‘谢谢’…然后,找到那些懂英语的本地人,让他们告诉我们,这些词用意大利语怎么说!把意大利语也刻在轮盘上,对着轮盘指!”
“轮盘?”张喆皱眉,“刻字?找懂英语的人?这他妈比登天还难!”
“难也得干!”大E的声音斩钉截铁,“总比等死强!”
“刻字找木匠,”我飞快地盘算,“找懂英语的人…班长!只有班长能最快找到我们需要的人!” 这个名字像一道光,瞬间刺破了眼前的黑暗。王珺怡,那个在总督府如鱼得水、懂意大利语、拥有“玛莉雅·克里斯蒂”身份的班长,她是连接两个世界唯一的、也是最关键的桥梁!
“对!找班长!”李梓轩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
总督府深处,知识的殿堂依旧肃穆,却弥漫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气息。
三个身影如同训练有素的影子,贴着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墙壁快速移动。李喆、李宜桦、胡皓哲。他们的脚步在空旷的回廊里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呼吸也刻意压得极低,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拐角。目标:走廊尽头那扇虚掩的教室门。里面,已经传来山羊胡老师那标志性的、平板而抑扬顿挫的讲课前奏——清嗓子的声音。
就是现在!
就在那熟悉的身影即将迈过门槛的瞬间,三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藏身的廊柱后窜出,以几乎滑垒的姿态,“嗖”地一下钻进了教室门内!门轴发出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吱呀声。他们迅速闪到最后一排最角落的座位,坐下,胸膛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刺而微微起伏。动作一气呵成,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讲台上,山羊胡老师似乎毫无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多几个少几个“学生”。他翻开厚重的羊皮纸讲义,开始了今日的课程。阳光透过高窗的彩绘玻璃,在古老的石地上投下变幻的光斑。
奇妙的感应发生了。或许是英语语法结构的某种底层共鸣,或许是生死压力下大脑的潜能爆发,那些原本艰涩拗口的意大利语动词变位、名词阴阳性、介词搭配,此刻如同被梳理过的丝线,在三位少年的脑海中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李喆飞快地在粗糙的莎草纸上记录着要点,胡皓哲的嘴唇无声地翕动,默念着复杂的句式,李宜桦则死死盯着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词根,眼中闪烁着顿悟的光芒。短短一节课的时间,积累的知识量竟超过了之前几天的总和!
然而,知识的风暴并未停歇。山羊胡老师刚刚合上讲义,教室门再次被推开。进来的不是熟悉的老面孔,而是一位截然不同的先生。他身形挺拔,穿着深蓝色的紧身短外套,袖口和领口镶嵌着银线,腰间束着皮带,上面挂着一个黄铜制的星盘和一卷磨损的皮制海图。他的脸庞被海风和阳光雕刻出深刻的纹路,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教室时带着一种俯瞰大洋的辽阔与威严。
“上午好,先生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海螺的号角,带着金属的质感,瞬间压下了教室里所有的杂音,“我是安德烈亚·多利亚船长的领航员,吉安·巴蒂斯塔·拉马尼奥。今天,由我来和诸位谈谈我们热那亚的命脉,也是这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领域——”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航海术。”
“航海?”李喆下意识地低声重复,这个词像一块磁石,吸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没错,航海!”拉马尼奥走到讲台中央,手指有力地敲击着桌面,“它不再仅仅是风帆与海浪的搏斗,它已是我们热那亚,乃至整个南欧的血液!是流淌着黄金与知识的血脉!想要理解这个时代,想要触摸它的心脏,就必须先理解——如何航海!而‘航海术’,”他再次加重语气,“是开启这一切的唯一钥匙!”
他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重重写下“NAVIGAZIONE”(航海术)几个大字。
“但钥匙的锻造,并非一蹴而就。”拉马尼奥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如同讲述古老传说,“让我们回溯时光,看看这把钥匙是如何在人类手中渐渐成型的。”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描绘着史前时代的独木舟如何挑战近海的波涛;古埃及人如何沿着尼罗河丈量土地;腓尼基人那如同海妖般的红色船帆如何遍布地中海;希腊的水手如何在星空的指引下,将文明的种子撒向远方……
“黑暗的中世纪?”拉马尼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不,智慧的火焰从未熄灭!阿拉伯的学者在沙漠与海洋之间架起桥梁,他们的星盘和天文表指引着方向!而最伟大的馈赠,来自东方——”他举起手,仿佛托着某种无形的圣物,“罗盘!那小小的、永远指向北方的磁针!它让大海失去了最后的‘方向’秘密,让航海者敢于离开海岸线的怀抱,驶向深不可测的蔚蓝!”
他的讲述陡然激昂起来,如同风暴中的海浪:“而今天!先生们,我们正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站在一个前所未有的航海时代的浪尖!哥伦布!达·伽马!麦哲伦!这些名字如同星辰照亮了未知的航线!航海图越来越精确,从潦草的草图变成了描绘世界边缘的杰作!象限仪、星盘、十字测天仪…这些精巧的仪器,让天空成为了我们永恒的坐标!而船舶本身,”他张开双臂,如同拥抱一艘无形的巨舰,“卡拉克!卡拉维尔!它们的船体更高耸,帆索更复杂,载着我们的野心、货物和上帝的声音,驶向地图上每一个空白的角落!”
他猛地停下,深邃的目光扫过台下被这宏大叙事震撼得屏住呼吸的少年们(包括后来不知何时溜进来的苏炜桐、金玥涵、张梓琳等四人),抛出一个问题:“说起我们热那亚的骄傲,你们第一时间想到哪位航海家?告诉我。”
“先生!”胡皓哲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起来,声音洪亮,“哥伦布!克里斯托弗·哥伦布!”
拉马尼奥的脸上露出赞许的笑容,但随即又带上了一丝意味深长:“答得很好,年轻人。哥伦布的名字如同灯塔,照亮了大西洋的迷雾。但是,”他话锋一转,如同航船突然转向,“你们是否知道另一位?一位或许名声不如哥伦布显赫,却用笔和智慧,为那片新大陆刻下了永恒名字的人?”
胡皓哲愣住了,茫然地摇头:“不知道,先生。”
坐在后排的李喆下意识地回头,想看看同伴的反应,目光却撞上了苏炜桐镜片后同样困惑的眼睛。“他们什么时候进来的?”李喆压低声音问旁边的李宜桦。
“鬼知道,”李宜桦耸耸肩,眼睛依旧盯着讲台上的领航员,“他们几个不是总像幽灵一样,在你最想不到的时候冒出来吗?”
李喆无奈地撇撇嘴:“倒也是。”
拉马尼奥没有理会台下的小小骚动,他转身,用粉笔在黑板上用力写下几个清晰的大字:
**Vespucci · Amerigo**
“维斯普奇·亚美利哥。”
“America?” 苏炜桐几乎失声叫了出来,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美国?”
金玥涵瞬间反应过来,眼中闪过一道灵光:“很可能!新大陆就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
“为什么?”苏炜桐脱口而出,带着强烈的不解,“为什么不用哥伦布?是他先到的啊!”
拉马尼奥转过身,脸上带着洞悉世事的平静微笑:“很好的问题,年轻人。”他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美洲被命名为‘亚美利加’,并非抹杀哥伦布的功绩,而是历史选择的结果。亚美利哥·维斯普奇,他是一位敏锐的观察者,一位勤勉的制图师和记述者。正是他那些广为流传的信件和地图,第一次向欧洲清晰地描绘了那片新大陆并非哥伦布所认为的亚洲边缘,而是一个全新的、独立的世界!他赋予了那片土地‘概念’和‘形态’。”
他的声音变得严肃而深沉:“至于名字…‘亚美利加’(America),它避免了将其仅仅与一位发现者个人绑定。想想看,如果那片广袤无垠、汇聚了无数航海者勇气和牺牲的大陆,只被称作‘哥伦比亚洲’(Columbia),那将是多么巨大的不公?它抹杀了后来者的探索,也滋生了危险的个人崇拜。历史,需要更包容、更恒久的名字。”
苏炜桐如同醍醐灌顶,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来如此!先生!我明白了!”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由来,更是历史书写规则的冰冷一课。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