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尔·克拉克的身影出现在“东方奇货”门口时,像一道和煦的风吹散了店里的沉闷。他个子不高,身形瘦削,约莫三十出头,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少年般的轻盈步伐。擦得锃亮的长筒皮靴踩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熨帖的马裤和合身的深色马甲勾勒出利落的线条,浆洗得雪白的亚麻衬衫领口翻在外面。他脸上带着毫不设防的微笑,眼神明亮而好奇,仿佛世界对他而言永远充满新鲜的谜题。
“先生们,你们好啊!”他的声音如同溪流击石,清脆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
“您好,李尔先生!”我努力挤出最自然的笑容迎上去,心脏却在胸腔里擂鼓。酝酿了半天的意大利语开场白在舌尖打转,最终磕磕绊绊地挤出:“我们…希望您能…根据这牌子上的英语词…告诉我们…对应的…意大利语。”每一个音节都像在砂纸上摩擦,笨拙而沉重。
“当然没问题,先生!”李尔的回应却爽快得像一阵风,带着令人放松的轻快,“小事一桩。”
他走到墙边,仰头看着那块钉在墙上的橡木轮盘。阳光从窄窗斜射进来,照亮了轮盘上刻着的英文短句。他的目光专注地扫过每一行。
“Ciao(你好)…”他清晰而自然地念出第一个词,声音圆润标准。
“Quanto costa?(多少钱?)”
“Acquisto.(买。)”
“Vendita.(卖。)”
“Questo.(这个。)”
“Troppo caro!(太贵了!)”
“Grazie.(谢谢。)”
“Dove si trova…?(哪里能找到…?)”
……
一个个意大利语词汇和短句如同珍珠般从他口中滚落,流畅而富有韵律。我们围在旁边,屏住呼吸,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聆听神谕,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莎草纸上飞速记录着近似的谐音。轮盘上的每一个扇形区域,很快都被我们恳求着李尔亲手写下了对应的意大利文拼写。他的意大利文花体字流畅优美,带着一种学者特有的从容。
“你们是刚到意大利吗?”李尔忽然转过头,湛蓝的眼睛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探询,问题像连珠炮一样蹦出来,“你们是英国人?这口音…有点特别。”他微微歪着头,像在研究一件有趣的古董。
“抱歉,先生们,”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唐突,笑容里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腼腆,“我这个人,从小好奇心就像关不住的兔子。”
暴露?绝不可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大脑在警报声中飞速运转,捕捉着同伴们眼神里传递的碎片信息。一个即兴编织的故事在高压下迅速成型,连我自己都惊讶于它的“合理性”。
“我们的祖辈,”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声音显得平稳而带着一丝“没落贵族”的矜持,“很多年前从英格兰来到意大利定居。他们三位,”我指了指张喆、李梓轩和站在稍远处的大E,“都姓李(Lee),是同一个家族的直系后裔。我们,”又指了指自己和张铭洋,“则是家族旁系。这次跟随他们一同前来,想…嗯…看看能否重振家业。只是…”我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窘迫,“我们从小在家族领地长大,对意大利语…确实生疏,才闹了方才的笑话。”说完,连自己都暗自捏了把汗。
李尔听着,脸上的表情从好奇渐渐转为一种混合着理解和些许怜悯的了然。“原来如此…一个远道而来、试图重拾昔日荣光的…古老家族。”他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在我们身上略显寒酸、却努力维持体面的粗麻布衣服上掠过,“那么,先生,恕我冒昧,你们的府邸…在城中何处?”他追问,那探询的目光依旧锐利。
心猛地一沉!府邸?这穷酸样哪来的府邸?我强作镇定,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先生,您太抬举了。家道中落,辗转流离,如今不过是…安身立命罢了,与寻常百姓无异,哪里还谈得上什么府邸。”语气里刻意掺入一丝沉痛和认命。
“哦——”李尔长长地“哦”了一声,那恍然大悟的神情几乎带着点戏剧性,他用力地点点头,“明白了!一个…值得尊敬的、正在经历艰难时期的古老血脉。”他眼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保护的友善。他显然将我们定位成了值得同情的“破落贵族”。
气氛缓和下来,李尔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了,仿佛找到了可以倾诉的对象。他随意地靠在柜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粗糙的台面。
“说起来,我的经历…或许比各位先生更为坎坷些。”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遥远的感伤,“我本是马赛人,生来就瘦弱得像根芦苇,田里的重活一样也干不了。父母…唉,生计艰难,最终把我卖给了一个叫乔瓦尼·唐的贵族老爷,在他普罗旺斯的庄园里…做最低贱的苦工。”他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
“没多久,”他的语气忽然带上一点奇异的亮色,“乔瓦尼老爷发现我有个怪癖——喜欢在夜里盯着星星看,还能说出些门道来。他觉得有趣,就让我每晚观测天象,把看到的星辰变化、云气走向都记下来告诉他。”李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不知是感激还是别的什么。
“日子久了,竟也和老爷熟络起来。后来…庄园的收益一年不如一年,老爷就变卖了田产,带着家财,回到了他的故土——热那亚。”李尔的声音恢复了平静,“托总督大人的赏识,老爷如今在总督府担任学术顾问。而我,”他挺直了瘦削的脊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也得以追随左右,做些翻译和文书的工作,算是…沾了光。”
“多谢告知,先生,”我由衷地说,心底暗自庆幸这意外获得的情报,“以后还请常来指点。”
“当然,先生。”李尔优雅地躬身,“能结识各位,是我的荣幸。那么,告辞了。”
“再见,李尔先生!”我们目送他轻快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喧闹的街市阳光中,那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我们正在笨拙学习融入的世界。店内,只剩下轮盘上刻下的意大利文字,在昏暗中散发着新生的微光。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