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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巴赫在林宅门前停下时，林然恍惚了一瞬。

六年前离开时，他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这个地方。铁艺大门依旧气派，但门上的花纹从母亲喜欢的藤蔓换成了父亲钟意的几何图案。林烨熄了火，钥匙在指尖转了一圈，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怎么，不敢进去？”少年斜睨着他，眼尾上挑的弧度带着挑衅。

林然没有接话，推开车门走了出去。夏末的风裹挟着花香拂过面颊，这味道熟悉得让他心头一颤——母亲生前最爱的夜来香。他转头寻找花香的来源，却只看到大门两侧新栽的观赏灌木。

“花园呢？”林然问。记忆中那片占地半亩的玫瑰园是母亲的骄傲，每到夏季，大片的红玫瑰会开得如火如荼。

林烨锁上车，漫不经心地说：“铲了。现在是游泳池和网球场。”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父亲说那些花看着烦心。”

林然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母亲去世不到三个月，父亲就抹去了她在这个家留下的所有痕迹。他深吸一口气，跟着林烨走向大门。

门厅的格局没变，但装修风格完全变了。原本温馨的米黄色墙面换成了冷冰冰的深灰色，母亲精心挑选的水晶吊灯被极简主义的几何灯具取代，连脚下的地毯也从柔软的羊绒换成了冷硬的仿石材瓷砖。

“你的房间还在二楼东侧，”林烨边走边说，“不过里面的东西都换过了。”他忽然回头，嘴角挂着意味不明的笑，“包括那张我们小时候经常挤在一起睡的床。”

林然喉咙发紧。记忆中，每当打雷下雨，年幼的林烨就会抱着枕头溜进他的房间，钻进他被窝。弟弟总是手脚冰凉，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蜷缩在他怀里。

“你住哪个房间？”林然问。

“你对面。”林烨已经走上楼梯，背影挺拔如青竹，“方便监视你。”

这句话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林然却听得心头一刺。他跟着弟弟上楼，走廊两侧的家族照片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幅抽象派油画。整个家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下一具华丽的空壳。

林烨在二楼走廊停下，指了指右侧的一扇门：“你的。”然后又指了指对面，“我的。”说完便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关门的声音不轻不重，却像一记闷拳打在林然胸口。

林然推开自己的房门，意料之中的陌生感扑面而来。房间比记忆中大了许多，显然是打通了相邻的客房。装修风格是冷调的现代风，黑白灰三色搭配，像极了高级酒店的套房，没有一丝个人痕迹。

他的行李箱已经放在床边，应该是佣人送上来的。林然走过去，手指抚过冰冷的皮革表面。六年前离开时，他也是这样收拾行李，只是那时心里装满了愤怒和绝望，而现在......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

门开了，一个穿着制服的中年女佣端着茶盘站在门口：“大少爷，老爷说七点开饭，请您先休息一下。”她将茶盘放在茶几上，“这是您以前喜欢的龙井，不知道口味变了没有。”

林然认出了她：“张妈？你还在这里工作？”

张妈是母亲的陪嫁佣人，在林家工作了近三十年。她眼角多了皱纹，头发也白了不少，但笑容依旧温和：“是啊，我一直在这里。”她压低声音，“大少爷长高了，也壮实了。”

林然心中一暖。张妈是少数几个真心对他好的人之一。他正想多问几句家里的情况，却听见走廊传来脚步声。

“张妈，父亲找你。”林烨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靠在门框上，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好的，二少爷。”张妈匆匆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兄弟二人。林烨踱步到窗前，背对着林然：“洗澡水放好了，你可以先洗个澡。”他顿了顿，“晚餐会很漫长，父亲准备了不少'节目'。”

林然走到弟弟身后，注意到少年的肩膀线条绷得很紧：“什么节目？”

林烨转过身，两人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十八岁的少年已经几乎和他平视，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商业考察，家庭审问，还有......”他忽然笑了，“你的前女友的近况汇报。”

林然皱眉：“苏曼？”

“看来你还记得她。”林烨的笑容变得危险，“她去年结婚了，对象是父亲的朋友的儿子。上个月刚生了个女儿。”他凑近林然的耳边，呼吸喷在哥哥的耳廓上，“父亲特意邀请了他们一家来吃饭，就定在下周二。”

林然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让你有个心理准备。”林烨耸耸肩，“毕竟，当年你连分手都是通过电话说的，太不体面了。”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回头补了一句，”热水别泡太久，你背上的伤疤会疼的。”

门关上了，林然站在原地，感到一阵眩晕。林烨怎么会知道他背上的伤疤？火灾后他从未在弟弟面前裸露过上身，医生处理伤口时也都是单独进行的。

浴室里水汽氤氲。林然脱掉衣服，站在落地镜前转身查看背部的伤疤。六年过去，那片被灼伤的皮肤依然狰狞可怖，像一张扭曲的蛛网爬在他的背上。那是他保护弟弟的证明，也是他抛下弟弟的罪证。

热水冲在伤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林然闭上眼睛，任由水流冲刷身体。六年前的画面在脑海中闪回——浓烟中，十四岁的林烨被压在书架下哭喊着他的名字，他拼命推开燃烧的木头，将弟弟护在身下，滚烫的吊灯砸在他的背上......

“哥哥......”记忆中林烨的哭喊与现实中轻微的响动重叠，林然猛地睁开眼。

浴室门的缝隙下，一道影子一闪而过。

有人在外面。

林然关掉水龙头，迅速扯过浴巾围在腰间。他推开浴室门，外面空无一人，但地毯上有一个浅浅的脚印，形状小巧——像是少年的赤足留下的。

林烨刚才在门外？

林然的心跳加速，一种奇怪的感觉爬上脊背。他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擦拭头发时，注意到床头柜上的茶杯被动过了——龙井少了一半，杯沿上有一个淡淡的唇印，不是他留下的。

某种直觉告诉他，林烨刚才不仅偷看了他洗澡，还喝了他的茶。这个认知让林然喉头发紧。弟弟的行为已经超出了单纯的恶作剧范畴，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试探。

七点整，林然下楼来到餐厅。林成远已经坐在主位上，六年时光在这个五十六岁的男人脸上刻下了更深的痕迹，但他依然保持着精英人士的体面，银灰色的鬓角修剪得一丝不苟，定制西装下的身材没有发福的迹象。

“坐。”林成远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语气像是招呼一个商业伙伴而非久别归家的儿子。

林然入座，注意到林烨坐在父亲左手边，正低头摆弄餐巾。少年换了一身深蓝色西装，衬得肤色越发白皙，在灯光下几乎透明。

“听说你的公司发展得不错。”林成远开门见山，“去年B轮融资估值一亿三千万？”

林然不动声色地喝了口水：“商业情报很准确。”

“技术型公司，主打人工智能算法在金融领域的应用。”林成远切着盘中的牛排，“恰好林氏最近也在布局这个方向。”

林然抬眼：“所以这是您叫我回来的原因？商业合作？”

林成远笑了，那笑容不达眼底：“家庭聚餐，不谈公事。”他转向林烨，“你哥哥回来高兴吗？”

林烨抬起头，目光在林然脸上停留了一秒：“高兴极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尤其是知道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

林然手中的叉子一顿：“谁说我不走了？”

“我说的。”林成远放下酒杯，“亚洲市场需要你亲自坐镇，而S市是最佳选择。我已经让秘书在金融中心准备了办公室，比你在纽约的大三倍。”

“我不需要——”

“你需要。”林成远打断他，“林氏的资源和人脉，比你单打独斗强得多。”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然一眼，“况且，你弟弟也需要你。”

林烨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我不需要。”

林成远置若罔闻：“小烨今年高三，明年就要上大学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应该多关心他。”

林然看向弟弟，发现少年的耳尖又红了——这是他说谎或紧张时的习惯。林烨恶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然后低头猛切盘中的食物，刀叉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

晚餐在诡异的氛围中继续。林成远询问了林然公司在北美的运营情况，问题犀利直指商业机密。林然滴水不漏地应对，既不透露核心数据，又不显得刻意回避。这场父子间的商业博弈持续了整个主菜时间，直到甜点上来才告一段落。

“苏曼下周二会来。”林成远突然转变话题，“带着她丈夫和孩子。你应该见见。”

林然放下餐巾：“没必要。”

“很有必要。”林成远微笑，“当年你突然出国，连分手都没当面说，很不体面。这次正好弥补一下。”

林烨忽然笑了：“父亲是想让哥哥看看，他放弃的一切现在属于别人了。”他歪头看向林然，“包括苏曼，包括林家，包括......”他的声音低下去，“我。”

餐厅陷入沉默。林然看着弟弟，少年眼中闪烁着危险的光芒，像是被困的小兽，既想攻击又想寻求安慰。

“我吃饱了。”林烨推开几乎没动的甜点盘，起身离席。他的动作太急，碰倒了水杯，冰水洒在林然裤子上。

“对不起，哥哥。”林烨俯身去擦，手指有意无意擦过林然的大腿。他的指尖冰凉，触感却像火一样灼热。

林然抓住弟弟的手腕：“没关系。”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林烨的瞳孔微微扩大，呼吸变得急促。他猛地抽回手，转身大步离开餐厅。

“他还是个孩子。”林成远看着小儿子的背影，语气中带着林然读不懂的复杂情绪，“但这几年变了很多。”

林然擦着裤子上的水渍：“变得不像他了。”

“火灾改变了很多事。”林成远突然说，“你走后，他整整一年没开口说话。”

林然的手停在半空：“什么？”

“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林成远摇晃着酒杯，“他记得火灾的每一个细节，包括你是怎么救他的，也包括你是怎么离开他的。”

林然胸口发闷。他从来不知道这些。六年间，他和林烨几乎没有任何联系，偶尔从父亲简短的邮件中得知弟弟的近况，也只是“成绩优异”“身体健康”这样的套话。

“他现在......”

“表面上好了。”林成远打断他，“但你知道，有些伤口不会真正愈合。”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看林然的后背，“就像你的一样。”

回到房间后，林然站在窗前，望着夜色中的花园——曾经的玫瑰园，现在的游泳池。水波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一块巨大的蓝色宝石。

轻微的敲门声响起。

“进来。”

门开了，林烨站在门口，已经换上了睡衣。深蓝色的丝质睡衣衬得他像个精致的瓷娃娃，但眼神却锐利如刀。

“我来道歉。”他说，却没有丝毫歉意，“晚餐时失礼了。”

林然示意他进来：“没关系。”

林烨走进房间，顺手关上门。他在房间里踱步，手指抚过家具表面，最后停在书桌前：“父亲给你准备了新电脑。”

“嗯。”

“密码是我的生日。”林烨突然说，“他以为你不知道，但其实你记得，对吧？”

林然心头一震。他确实记得，不仅记得，他在国外的所有电子设备密码都设置了林烨的生日——像是某种自我惩罚的仪式。

“我记得。”他轻声承认。

林烨笑了，那笑容转瞬即逝：“虚伪。”他走到林然面前，仰头看着哥哥，“如果你真的在乎，为什么六年不联系我？为什么连一个电话都不打？”

林然想解释，却发现所有理由都苍白无力。当时他太愤怒，太痛苦，需要逃离这个家，逃离所有与母亲有关的记忆。但他确实抛下了林烨，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对不起。”他只能说。

林烨的表情扭曲了一瞬，像是要哭又像是要笑：“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他转身走向门口，又停住脚步，“顺便说一句，欢迎回家，哥哥。”

门关上了，林然站在原地，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六年的时间筑起的高墙，不是一句道歉就能推倒的。尤其是当他从门缝下看到弟弟的影子还停留在那里时——林烨没有离开，他就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林然走到门前，手放在把手上，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没有开门。有些隔阂，需要时间才能打破。

就像他背上的伤疤，永远无法完全愈合，但疼痛终会减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