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将高一(三)班的教室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纸张的气息,还有少年人身上特有的、带着点躁动的荷尔蒙味道。政治老师周正站在讲台上,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年轻却已初显分野的脸庞。
“下个月的全校‘青年政见’大赛,”周老师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慢条斯理的腔调,却不容置疑,“是展示你们思维深度、表达能力和团队协作的重要平台。要求三人一组,自行组队,选题自定。期末综合测评加分项,占比不小。”
话音落下,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压低的议论声。有人兴奋地开始拉拢朋友,有人则皱起了眉头,显然对这种强制性的团队合作感到棘手。
安思谨坐在座位上,微微蹙眉。她对政治议题本身有些兴趣,但这种需要迅速“拉帮结派”的场面,总让她觉得不太自在。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平时熟悉的几个朋友,林薇正和许晴、李雯她们兴奋地凑在一起讨论,显然已经自动组成了小团体。苏晚则对她投来一个略带歉意的眼神,似乎也被别人抢先邀请了。
“思谨,你找到组了吗?”前排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转过头来,带着点期待。
安思谨刚想开口说“还没”,一个清冷微哑的声音,如同冰棱划过空气,毫无预兆地插了进来:
“她跟我一组。”
安思谨的心猛地一跳,愕然抬头。
宋昭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的课桌旁。他单手插在校服裤袋里,另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她桌角的书堆上,姿态带着一种天生的疏离和掌控感。他没有看安思谨,目光落在讲台上的周老师身上,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既成事实:“加上周宇。”
被点名的周宇坐在不远处,显然也有些意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在宋昭野和安思谨之间飞快地转了一圈,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反对。
整个教室瞬间安静下来。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带着惊愕、好奇、探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宋昭野主动组队?还是和一个刚开学就“撞”过他的女生?这简直比政治课本身更让人意外。
周老师显然也有些意外,他扶了扶眼镜,审视地看了看宋昭野那张毫无波澜的脸,又看了看明显处于状况外的安思谨,最终点了点头:“好。宋昭野、安思谨、周宇,一组。选题尽快定下来。”
宋昭野得到了确认,没有任何多余的话,甚至没有看安思谨一眼,转身就回到了自己后排靠窗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句决定性的“她跟我一组”,只是随手指定了一件工具。
安思谨僵在原地,脸颊微微发烫。被强行安排的不适感,混杂着周围那些探究目光带来的压力,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看向宋昭野的方向,他正低头翻着一本原文书,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引起波澜的举动与他毫无关系。
第一次小组讨论地点定在了学校图书馆最僻静的一个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葱郁的香樟树,阳光被过滤成柔和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旧书纸张特有的、略带霉味的沉静气息。
宋昭野已经坐在了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着一台超薄的银色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他手指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浏览着密密麻麻的图表和数据,神情专注而冰冷,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低压气场。
周宇坐在他对面,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政治学导论》,正认真地做着笔记。看到安思谨过来,他温和地笑了笑,指指旁边的空位:“思谨,这边。”
安思谨坐下,拿出自己的笔记本和笔,努力忽略掉宋昭野那边散发出的无形压力。“我们…讨论一下选题吧?”她试探着开口。
周宇点点头:“我觉得‘青少年心理健康的社会支持体系’这个方向不错,贴近生活,也有现实意义。”他看向宋昭野,“昭野,你觉得呢?”
宋昭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屏幕上,指尖在触控板上划了一下,调出一张复杂的折线图。他没有抬头,声音没什么起伏:“选题需要数据支撑和可行性分析。‘心理健康’方向,现有官方数据口径混乱,民间调研样本偏差过大,难以形成有力论据。”
他顿了顿,指尖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调出另一份文件:“‘人工智能发展对传统制造业就业结构的冲击与政策应对’。”他抬起眼皮,目光扫过安思谨和周宇,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评估方案优劣,而非征询意见,“这个方向,有统计局季度报告、行业协会年鉴、头部企业公开财报支撑。数据清晰,对比性强,政策建议空间大。”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仿佛已经为整个项目规划好了精确的蓝图。图书馆角落的空气仿佛都因为他的陈述而凝固了几分。
安思谨捏紧了手中的笔。宋昭野展现出的那种强大的信息掌控力和绝对理性的分析视角,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像一个站在云端俯瞰的棋手,早已将棋盘和棋子了然于胸,其他人只需要按照他的指令落子就好。这和她想象中的头脑风暴、思想碰撞截然不同。
“这个方向…会不会太宏观了?”安思谨犹豫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提出了异议,“而且,感觉离我们自己的生活有点远?‘青年政见’大赛,也许更需要一些贴近我们自身视角的、更鲜活的切入点?”她想起了自己之前一闪而过的念头,“比如…城市公共空间对青少年社交模式的影响?或者老旧小区改造中,如何兼顾不同年龄群体的需求?”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点不确定,但思路却跳出了宋昭野划定的框架,带着一种生活化的敏锐和温度。
宋昭野敲击键盘的手指顿住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落在了安思谨的脸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漠然,而是带着一种审视的、近乎锐利的探究,仿佛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这个被他强行拉入“战局”的队友。图书馆柔和的光线落在他脸上,却没能软化那分明的轮廓和眼底的冷硬。
空气陷入了短暂的凝滞。周宇敏锐地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推了推眼镜,没有插话。
几秒钟后,宋昭野的视线移开,重新落回屏幕上。他没有直接否定安思谨的想法,但语气依旧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公共空间’和‘小区改造’缺乏核心矛盾聚焦点,容易流于现象描述。‘AI对就业的冲击’更具时代性和紧迫性。”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调出一份新的图表:“数据支撑在这里。安思谨,你负责收集近三年传统制造业岗位流失的具体案例,要求有代表性,涵盖不同地域和规模企业。周宇,你负责梳理主要工业国应对类似冲击的政策演变和效果评估。”他清晰地分配着任务,不容置喙,“三天后,这里碰头,整合初稿框架。”
指令清晰、高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安思谨张了张嘴,想再说点什么,但看着宋昭野那副沉浸回数据和图表中的冷硬侧脸,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低头,在笔记本上写下宋昭野分配的任务,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一种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只能按照既定轨道前行的感觉,沉沉地压在心口。
讨论(或者说,任务分配)在一种近乎压抑的效率中结束了。宋昭野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动作利落,没有再看两位队友一眼,径直离开了图书馆角落,背影孤绝。
周宇收拾着自己的书,看向有些沉默的安思谨,温和地笑了笑:“昭野他…做事风格比较直接,效率至上。不过,他选的这个方向,数据支撑确实很扎实。”
安思谨勉强笑了笑,没说什么。她低头看着自己笔记本上那个被宋昭野否定的、关于“老旧小区改造”的模糊想法,又看了看他留下的那个关于“AI冲击就业”的庞大框架。冰冷的逻辑数据,与鲜活的生活视角,像两条无法交汇的平行线。
三天后,同一时间,同一地点。
安思谨把自己整理好的案例文档打印出来,厚厚一沓。她花了不少功夫,筛选了不同地区和规模企业的裁员新闻、工人访谈记录,甚至找到了一些工会的抗议材料,试图让冰冷的数字背后透出一点人的温度。
周宇也带来了他梳理的政策分析,条理清晰,引用了大量外文文献。
宋昭野依旧是最后一个到。他打开电脑,调出整合好的框架和核心数据图表,示意两人将材料递给他。他看得很快,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目光锐利地扫过一行行文字。
“这个案例,”他指着安思谨文档中一份关于北方某老工业基地机床厂大规模裁员的报告,指尖在“工人平均年龄48岁,再就业困难”这句话下面划了一道无形的线,“核心问题不是年龄,而是技能结构断层和区域产业空心化。你后续的访谈记录重点偏移了。”
安思谨一愣,下意识地辩解:“可那些工人的困境是真实的,他们……”
“情绪化描述对论证无益。”宋昭野打断她,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已经移向下一个案例,“这里,南方的电子代工厂外迁数据,你引用的行业协会报告版本滞后了两个月。最新季报显示,外迁速度在政策干预下已趋缓,部分产能回流。数据需要更新。”
他语速很快,每一个指出的问题都精准地切中要害,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无可辩驳的正确性。安思谨看着他冷静到近乎冷酷的侧脸,听着他一条条指出自己辛苦搜集的材料中的“偏差”和“滞后”,一种混合着挫败和不甘的情绪在胸口翻涌。
周宇在旁边默默翻看着自己的笔记,似乎在检查是否有类似疏漏。
宋昭野很快看完了安思谨的部分,转向周宇。他指出了周宇政策梳理中几处引用的政策原文不够精确,以及某个北欧国家案例的适用性需要更谨慎的评估。
“框架没问题,核心数据支撑足够。”宋昭野最后总结,指尖在触控板上点了点,屏幕上出现一个结构清晰的PPT雏形,“但细节需要修正。安思谨,更新你案例库的数据,删除无效的情绪化描述,聚焦技能断层和区域失衡的核心矛盾点。周宇,补充东欧国家应对案例,修正政策引用原文。明天下午五点前,把修改后的文档发给我。”
任务再次被清晰地切割、下达。他合上电脑,依旧是那副掌控全局的姿态,准备离开。
安思谨看着屏幕上那个结构严谨、逻辑严密却冰冷得毫无温度的PPT框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那份被批注得“体无完肤”的案例文档。那些被要求删除的“工人老张在厂门口坐了三天三夜”、“王阿姨说不知道以后怎么办”的字句,仿佛带着温度,灼烧着她的指尖。她忽然抬起头,对着宋昭野即将离开的背影,脱口而出:
“数据可以更新,案例可以修正。但是宋昭野,那些工人的困境,那些‘情绪化’的背后,难道不是这个议题里最重要的人吗?冰冷的数字和完美的框架,就是你想表达的‘政见’?”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角落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倔强和质问。
宋昭野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背影在落地窗投下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挺拔孤绝。几秒钟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就在安思谨以为他不会回答时,那个微哑清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理性,清晰地传了回来:
“解决问题,靠的是逻辑和力量,不是廉价的同情。”
“你的‘重要’,在无效的论证里,一文不值。”
说完,他没有丝毫停留,身影消失在图书馆高大的书架之间,留下冰冷的余音在沉静的空气中回荡。
安思谨僵在原地,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那份被批注过的文档。纸张边缘在她掌心皱成一团。周宇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太在意,他一向这样…我们按他说的改吧。”
安思谨没有说话。她看着宋昭野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着屏幕上那个完美却冰冷的框架。冰冷的数字逻辑,与鲜活的生命困境,在他构建的世界里,壁垒森严。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他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是能力的差距,更是看待世界本质的鸿沟。被迫捆绑在同一艘船上,却仿佛航行在完全不同的海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