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城一中的露天篮球场仿佛一口沸腾的大锅。午后的阳光灼热刺眼,烤得塑胶地面蒸腾起微晃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汗水的咸腥、橡胶摩擦的焦糊味,还有少年人声嘶力竭的呐喊助威,混合成一种原始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喧嚣。高二年级组决赛,战况正酣。
安思谨穿着后勤组统一的亮橙色马甲,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怀里抱着几瓶冰镇的矿泉水,站在场边靠近球员休息区的阴影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场上那个最耀眼的身影牢牢攫住。
宋昭野。
白色的7号球衣在他身上仿佛被赋予了生命。汗水早已浸透,紧贴着流畅而充满爆发力的肌肉线条。他奔跑、急停、变向,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精准和冷酷的效率,毫无花哨,却致命。面对对方两名高大队员的包夹防守,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潭般冰冷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快的计算。只见他一个极其迅捷的背转身,肩膀巧妙地卡住对方重心,同时篮球如同黏在他指尖般,一个低手击地从防守者胯下穿出!电光石火间,他已如鬼魅般从人缝中穿过,接住反弹的篮球,腾空而起!
“砰!”
一记势大力沉的单手劈扣!篮筐剧烈震颤!白色球网被他狠狠扯下,又无力地荡回。
“啊啊啊——宋昭野!”
“太帅了!7号!”
“MVP!MVP!”
瞬间的寂静后,是足以掀翻顶棚的、更加疯狂的尖叫和口哨声!尤其是看台前排的女生方阵,几乎陷入疯狂,尖叫的分贝几乎要刺穿耳膜。闪光灯亮成一片。
宋昭野落地,膝盖微屈卸去冲力。他看都没看被他扣懵的对手,也似乎完全屏蔽了场下山呼海啸的崇拜,只是面无表情地抬手抹了一把顺着下颌线滚落的汗珠,转身就朝己方半场跑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对手的站位,仿佛刚才那引爆全场的暴扣只是完成了一次最普通的折返跑。
安思谨的心跳随着那记扣篮重重地落回胸腔,又被周围狂热的声浪冲击得有些失序。她看着那个在震耳欲聋的欢呼中依旧冷硬如冰山的背影,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宋昭野身上那种矛盾的、极具冲击力的特质——极致的冷静下,是蛰伏的、足以撕裂一切阻碍的狂暴力量。像一把藏在冰鞘里的凶刃。
中场哨响。球员们喘着粗气走向场边休息区,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们年轻的身体上流淌。
安思谨连忙抱起几瓶水迎了上去。后勤组的几个女生早已围住了其他几个主力队员,递水递毛巾,笑语嫣然。安思谨的目光落在独自走向角落长椅的宋昭野身上。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撑在膝盖上,肩背剧烈地起伏着,汗水顺着发梢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蒸腾起一小片白气。那股生人勿近的低压气场,让其他后勤组的同学都下意识地绕开了他。
安思谨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一瓶冰水,走了过去。她在他面前停下,微微俯身,将水递到他低垂的视线下方:“给…你的水。”
宋昭野似乎顿了一下,撑在膝盖上的手没有动。几秒后,他才缓缓抬起头。
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几缕凌乱地贴在饱满的额角。那双深潭般的眼眸因为剧烈的运动而显得异常明亮锐利,此刻正穿透蒸腾的热气,直直地看向安思谨。那目光带着尚未褪尽的场上杀伐的冷冽,像两道实质的探照灯,让安思谨递水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他伸出手。那只刚刚完成暴扣、掌控着全场的手,指节修长有力,掌心带着明显的薄茧和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他握住了安思谨递来的水瓶。
就在他指尖即将触及安思谨握着瓶身的手指时,安思谨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微微松开了力道,想将瓶子完全交到他手里。
然而,就在这极短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交接瞬间——
宋昭野冰凉的、带着湿滑汗意的指尖,还是极其短暂地、意外地擦过了安思谨温热的指腹!
一股极其细微的、如同静电般的麻痒感,瞬间从相触的那一点皮肤炸开,顺着指尖的神经末梢,飞快地窜上安思谨的手臂!
安思谨的手指猛地一缩,像被烫到一般迅速收回,背到了身后。心脏毫无预兆地漏跳了一拍,随即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耳膜嗡嗡作响。脸颊不受控制地涌上一股热意,她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耳根都在发烫。
宋昭野似乎也怔住了。他握着冰凉的矿泉水瓶,那只刚刚擦过安思谨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动作几乎微不可察。他深潭般的眼底,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困惑的涟漪?快得如同幻觉,瞬间就被他眼中更深的、冰封般的沉寂吞没。他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接触和那细微的电流感从未发生。
他拧开瓶盖,仰头灌了一大口冰水。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剧烈起伏的喉结,没入汗湿的衣领。他放下水瓶,目光重新投向喧嚣的球场,侧脸的线条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冷硬,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安思谨的错觉。
安思谨站在原地,指尖那点残留的、冰凉的触感却异常清晰。她有些无措地低下头,看着自己刚才被擦过的手指,脸上一阵热一阵冷。周围的喧嚣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无形的膜,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异常清晰。
“啧啧,真是把好刀啊。”
一个带着点戏谑、又仿佛淬着冰渣的声音,突兀地在安思谨身后不远处响起。
安思谨猛地回神,循声望去。
沈灼不知何时斜倚在球员通道入口的阴影里,双臂环抱在胸前。他穿着随意的黑色T恤和破洞牛仔裤,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意,眼神却像盯上猎物的鹰隼,越过安思谨,精准地锁定在长椅上沉默喝水的宋昭野身上。那目光里,有毫不掩饰的审视,有冰冷的评估,甚至……藏着一丝极其隐晦的、针锋相对的戾气。
“锋利,精准,不知疲倦。”沈灼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中场休息的嘈杂,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宋家精心打磨出来的‘好刀’,果然名不虚传。就是不知道……”他刻意拖长了尾音,目光在宋昭野汗湿的肩背和被汗水勾勒出的紧绷肌肉线条上扫过,嘴角的弧度加深,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什么时候会断?”
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针尖,精准地刺向那个角落。
宋昭野握着水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轻响。他缓缓转过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穿透蒸腾的热气,直直射向阴影里的沈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怒意,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胆寒的沉寂和警告。
沈灼却像是被这眼神取悦了,他低低地笑了一声,耸耸肩,转身懒洋洋地踱进了通道深处,消失在阴影里。留下那句带着剧毒的“什么时候会断”,如同幽灵般在灼热的空气中盘旋。
安思谨看着宋昭野骤然绷紧、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背影,又回头望向沈灼消失的阴暗通道口。一股寒意,比刚才指尖的电流感更甚,顺着脊椎悄然爬升。沈灼那看似轻佻的话语里,包裹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针对宋昭野的、近乎诅咒般的恶意。
“嗡——”
一声轻微的震动,打破了长椅角落令人窒息的紧绷。
宋昭野放在长椅上的手机屏幕亮了起来。一条新信息。
他收回钉在通道口的冰冷视线,拿起手机。屏幕上只有一行简洁到冷酷的文字,发件人备注是一个冰冷的“.”(句号):
“李董女儿在观众席左区第三排。赛后,接触。”
宋昭野的目光落在那一行字上,握着手机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森冷的白。他脸上所有的情绪——无论是球场上的冰冷杀伐,还是面对沈灼挑衅时的沉寂警告,亦或是刚才那瞬间的、微不可察的异样——都在看到这行字时,彻底冻结、碎裂,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死水般的麻木和空洞。
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任务指令般的、绝对的冰冷服从。
他将手机屏幕按灭,随手丢回长椅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那声音,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安思谨的心上。
下半场的哨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所有的喧嚣、心跳和无声的暗涌。宋昭野站起身,重新走向那片沸腾的、属于他的战场。背影依旧挺拔孤绝,却仿佛被套上了一层更沉重、更冰冷的无形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