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漫过桃树桠时,云儿趴在我膝头睡着了。平安锁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蹭得我心口发疼。琴师不知何时离开的,只留下断弦的古琴和满地落蕊。
"咳咳——"
云儿突然在梦中抽搐了一下。我摸他额头,滚烫的温度烫得指尖发麻。这孩子从昨夜到现在粒米未进,又惊又吓,怕是撑不住了。
桃林尽头隐约有炊烟升起。我背起云儿往那方向走,凤印在袖袋里沉甸甸的,像揣着半块烙铁。越往前走,桃树越是稀疏,渐渐露出青瓦白墙的一角。
院门虚掩着,木牌上刻着"桃隐"二字。我刚要推门,门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伴随着张叔压低的嗓音:"凤印必须送去江南,否则老夫人那里交代不过去。"
手心霎时沁满冷汗。我按住云儿发烫的额头,听见里面另有个女声冷笑:"交代?当年你怂恿皇后携印私奔,可知京城已血流成河?"
是苏嬷嬷的声音!她不是早在冷宫那场大火里......
"那是陛下的意思。"张叔的声音突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娘娘有孕在身,不跑就是死路一条!"
云儿在我背上动了动,喉咙里发出小猫似的呜咽。我慌忙捂住他的嘴,后背抵着粗糙的门板,听见自己心跳震得耳鸣。有孕?他们在说什么?
"可现在陛下......"苏嬷嬷的声音突然哽咽,"老奴亲眼看着金簪插进心窝,那血......"
"主子自有安排。"张叔打断她,木头椅子在地面刮出刺耳声响,"把药给我,小世子该醒了。"
我踉跄着后退,云儿的头歪在我肩上,呼吸越来越烫。桃枝刮过脸颊,疼得我一激灵——原来张叔袖口的桃花瓣,根本不是码头沾的。
"姐姐?"云儿迷迷糊糊睁开眼,小手抓着我领口的平安锁,"冷......"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叔端着黑陶药碗站在晨光里,药气混着血腥气扑面而来。他看见我们,碗沿"哐当"磕在门框上,黑色药汁泼了满地。
"大小姐......"张叔的脸瞬间惨白,手里的碗当啷落地,"您怎么......"
云儿突然从背上滑下来,小皮鞋踩在药水里:"张爷爷,我冷。"
我盯着张叔袖口的桃花瓣——这片比前夜看见的更新鲜,边缘还沾着露水。苏嬷嬷的影子在门后一闪而过,带着半个玄甲的轮廓。
"这药是给谁的?"我捡起地上的碎瓷片,指尖被锋利的边缘割出血珠,"给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是给云儿?"
张叔扑通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青石门槛。云儿吓得往我身后躲,小手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我这才看见,张叔后颈有个月牙形的疤痕——和当年把我从火场抱出来的死士一模一样。
"娘娘饶命!"苏嬷嬷突然从门后冲出来,银簪将张叔的发髻挑散,"都是他逼老奴的!虎符早被调包了......"
云儿突然尖叫起来。我低头看见他抓着我衣角的小手染了血,顺着我的裙裾往下滴。张叔不知何时拔出了匕首,刀尖正对着云儿的后心。
"把凤印交出来。"张叔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匕首上的血珠滴在云儿的虎头鞋上,"老夫人说了,留你,不留他。"
我突然想起五年前那个雪夜。朱志鑫把我按在坤宁宫的梨花树下,剑锋抵着我咽喉:"选一个,你活,还是他死。"
原来有些选择,从来由不得自己。
凤印从袖袋滑落的瞬间,我听见云儿喊了声"爹爹"。玄甲卫兵突然从桃林里涌出来,箭尖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张叔的匕首离云儿的后心只剩半寸时,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的手腕。
血溅在我脸上的刹那,云儿扑进个熟悉的怀抱。龙涎香混着桃花味将我包裹,怀里的凤印突然发烫——刻着"受命于天"的那半块,正与我袖中那半严丝合缝。
"阿辞还是这么聪明。"朱志鑫的呼吸拂过我耳尖,染血的手指抚上我小腹,"三个月了?为什么不告诉朕?"
云儿在他怀里咯咯笑,小手揪着他鬓角的白发。我摸着硌手的凤印,突然明白那些桃树为何开得这样疯——原来这满园春色,从来都不是为我栽的。
"皇后娘娘,起风了。"秦风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玄甲上的血凝成暗红,"回宫吧。"
朱志鑫抱着云儿转身时,我看见他后心的伤口渗出血来,染红了月白的中衣。琴师的《归雁》不知何时又响起来,只是这次,再没有断弦。
云儿突然指着天空拍手:"看!好多星星!"
日头正盛,哪里来的星星。我抬头望去,只看见漫天飘落的桃花瓣,像场永远不会停的雪。朱志鑫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敲出韵律,一步,两步,三步——正合着《归雁》的调子。
袖中的凤印越来越烫,烫得我几乎握不住。原来有些债,从来不是还了就能两清。
"朱志鑫。"我突然停住脚步,桃花瓣落在我们之间,"如果我不回宫呢?"
他抱着云儿的手紧了紧,云儿的平安锁撞在凤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那就让这满园桃树,都开成血色。"朱志鑫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连同你肚子里这个,一起......"
云儿突然捂住他的嘴,奶油似的脸蛋蹭着他染血的衣襟:"爹爹不说狠话,姐姐会哭。"
我确实哭了。眼泪砸在凤印上,混着早已干涸的血迹,晕开浅红的圈。朱志鑫垂眸看我,眼里的红血丝比白发更刺眼。
"阿辞。"他突然单膝跪下,将云儿放在地上,"再信朕一次。"
远处龙旗猎猎作响,玄甲卫兵的铠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我摸着发烫的凤印,突然想起琴师说的话——等桃树种满百棵,就接娘娘回宫。
可这满园的桃树,早已不止百棵了。
云儿拉着我们的手往桃林外走,小皮鞋踩在花瓣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朱志鑫手心的伤疤蹭过我的指缝,像在数我掌纹里的劫数。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满地桃花,迷了我的眼。再睁眼时,我看见朱志鑫后心的伤口裂了开,血珠顺着衣料往下淌,在青石板上连成小小的河。
"朱志鑫,你流血了。"我伸手去捂,指尖却摸到个硬硬的东西。
朱志鑫抓住我的手腕,按在他心口的位置。隔着染血的中衣,我摸到个熟悉的形状——是那支本该插在他心口的金簪。
"这簪子......"我的声音开始发抖。
"藏了五年。"他笑起来,血沫沾在唇角,"就等你亲手......"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破风而来,直取他后心。云儿的尖叫撕破了桃林的寂静,而我终于明白,有些棋局一旦开始,从来没有落子无悔的机会。
朱志鑫倒下的瞬间,我看清了射箭人的脸。晨光里,苏嬷嬷的银簪反着冷光,而她身后站着的,是穿着龙袍的七岁孩童——新帝,朱允文。
"皇婶,弑君可是大罪。"小皇帝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把凤印交出来,朕饶你和孽种不死。"
云儿扑在朱志鑫身上哭,平安锁的响声震得我耳膜疼。我捏着袖中发烫的凤印,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在冷宫对我说"太聪明的女人命都不好"的少年。
原来他说得对。
风卷着桃花盖住朱志鑫的脸,像场仓促的葬礼。我捡起地上的金簪,簪尖还沾着他的血。远处龙旗招展,而我知道,这场桃花雪,才刚刚开始。
"姐姐,爹爹是不是又变成星星了?"云儿的小手抓着我的裙角,平安锁上的血迹晕开,染红了我的指尖。
我摸了摸发烫的小腹,又看了看小皇帝冰冷的眼睛。凤印在袖中硌得生疼,而朱志鑫最后那句话,还在耳边回响。
"......等你亲手,送朕上路。"
原来这世上最残忍的,从来都不是算计,而是真相。